工作告一段落的正一郎老爷看着办公室里墙上的画,那幅画是直幸学成归国的第一件作品。
睹物思人,不禁再次想起自己儿子的正一郎老爷面对这幅画,心里只剩下酸楚。
就在紫蝶和嵐木谈心的隔日清晨,由于紫蝶的话语而感到愉悦的嵐木,因为想画一幅画送给紫蝶,于是趁着天还没亮之际就跑到山崖,想捕捉日出前最美的一线间,这短暂的瞬间彷彿诉说着自己的生命有了曙光,就像全新的、烂然优美的苍穹。
其实这并非嵐木第一次画日出的景象,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嵐木所使用的色彩。过去嵐木总是使用蓝黑色来点缀日出的地平线,这就像他以往的心,是那样冷、那样黑;然而这次,嵐木选择使用白、黄色调的顏料做底,让整幅图看起来生机盎然。
在将自己喜悦的心情尽情挥洒后,嵐木起身离开山崖。
回到南薰馆后,嵐木准备想将画拿去给紫蝶,正当他往转角跑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人,手上的画也因此掉在地上。
「噢!」
嵐木抬头一看,竟然是正一郎。
「爷爷??」
嵐木当下愣住了,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看起来严肃、不苟言笑的长辈应对。
正一郎一看到是嵐木,原本只是想口头告诫要他小心,但看到掉在地上的画时,正一郎老爷的心忽然震慑了一下,他的意识弹指之间回到办公室的那幅画,回到自己挚爱的儿子身上。
「对不起,爷爷,那个?我先走了。」
当嵐木拾起画,准备离开前,正一郎叫住他,并指着嵐木手中的画。
「那幅画??是你画的吗?」
由于许久没和爷爷谈话,使嵐木带有怯懦的语气回答:「是的,这是我画的??」
「你喜欢画画吗?」
「嗯??」
「这样啊??」正一郎顿时陷入沉思,回过神来后继续说:「下次走路别这么急,知道了吗?」
「是。」
之后正一郎快步离开嵐木,感觉像是刻意避开嵐木一样。
嵐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将这幅画拿去送给紫蝶,可是当他走到离紫蝶的房间只有几步距离时,嵐木又停下脚步,因为他这才想起自己跟紫蝶的相处不该被优木发现,不然可能又会和他有什么衝突,于是决定晚上偷偷送给他。
回到办公室的正一郎老爷,再度看着画,一段段过去有关直幸的记忆像狂风吹袭落叶一样横扫他的思虑,方才发生的事带给他更多混乱、复杂的情绪,因为,嵐木越来越像直幸了。
晚饭过后,嵐木悄悄地走到紫蝶的房间门前,想将画塞到门后,可是却被优木看见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嵐木看到优木,心里又急又怕,他不想让优木知道他其实很喜欢有紫蝶的陪伴,因为一旦被优木知道了,以后说不定再也没机会和紫蝶像这样见面了。
所以嵐木当下只好说个谎。
「我?画了一幅画,原本想拿给忍先生看的,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忍先生现在应该还在工作吧,听管家说他最近很忙,话说为什么要拿给忍先生?」
「因为?一直以来受他不少照顾,我想把画送给他??」嵐木支支吾吾地回答。
优木看了一下嵐木手中的画。
「嗯??那好吧,我带你去找忍先生好了。」
「咦?」
嵐木对优木爽快的回应感到惊讶,想不到他一点也没有起疑。
「走吧,我们去问问管家看看忍先生在哪里。」
为了不让优木发现实情,嵐木只好硬着头皮跟优木去找忍先生。
「管家先生,请问你知道忍先生现在在哪里吗?」
「式野先生方才用过晚餐了,我想他现在应该在他的寝室休息。」
「好的,真的非常谢谢你。」
得知忍先生的所在后,花守兄弟俩就前往忍先生的寝室。
优木站在门口敲门。
「打扰一下,请问忍先生在吗?」
忍前来应门,当看到是少爷们来找他,让他有点惊讶。
「优木少爷?还有嵐木少爷?请问俩位来找小的有何吩咐?」
「是这样的,嵐木他说想送你他画的画。」优木代嵐木回答。
嵐木心里想,反正画以后还可以再画,但不能因为被发现自己的心意而失去跟紫蝶见面的机会,因为他知道优木会认为自己再次抢走他身边的人,很有可能因此再也没办法想那天一样和紫蝶谈心。
嵐木将手中的画递给忍先生。
忍先生看到这幅画时简直吓了一大跳,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能画出如此撼动人心的画作,不管是用色、线条、甚至是日出时天色的渲染都是那么优雅、精细,多么耐人寻味啊!
「这是嵐木少爷画的?实在是太美了!真的非常谢谢您。」忍先生接过画。
「哪里,我才要谢谢你的夸奖,在山庄受了你不少照顾,谢谢你。」
「这是我的职责,您真的太客气了。」
在将事情办完后,兄弟各自回自己的房间,一路上优木什么也没说,这让嵐木有点紧张,他怕优木会更讨厌他,但比起这个,嵐木寧可保有跟紫蝶见面的机会。
忍在目送孩子们离开后,回到房间,坐在床沿,低着头,心里默默说着:「那孩子,真的是您的儿子啊!如果让那孩子继续完成您的梦想,或许您也会觉得欣慰吧。」
突然一种怀念的感伤划过忍的胸口。
忍的父亲是花守企业的股东,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直幸,虽然两人年龄相差有十来岁,但直幸将忍视为弟弟,而忍也将直幸当作温柔和善的大哥哥。
直幸有一个秘密,那就是绘画。这个秘密一开始只有忍知道。
当忍看到直幸手握着画笔,眼神专注的样子,他知道绘画在直幸的生命中佔有很大的份量。
然而,身为花守的继承人,直幸的命运早就被安排好了,正一郎要他二十一岁时继承家业,并且迎娶早田郡当地有名望的贵族之女。早田郡离知瀨很近,而且那个贵族是知名的军事世家,如果这门婚事能顺利,对两个家族势必都能有助益。
热爱绘画的直幸终于在十七岁时坦白了这个秘密,当然了,正一郎听了勃然大怒,两人也因此大吵一架,争执到最后,正一郎让直幸有条件地到海外学习艺术。
离开前,忍替他送行。
「直幸哥哥的梦想实现了呢!」年幼的忍天真的说。
只见直幸摇摇头,温柔地回答他:「还没呢!我真正的梦想是??」
直幸凑近忍的耳边,这段对话成了两人一辈子的秘密。他在说这句话时面带一丝丝无奈的微笑,当时的忍并不了解那样的微笑代表着什么。
四年后,直幸依照约定继承家业,被迫捨弃艺术家的热情,整个人都变了,昔日的温柔就像被玻璃罩着一般,感觉不再亲近,直幸跟忍的互动也变少了,到最后,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直幸又再度露出十七岁时的那个表情,而忍也知晓那是什么样的微笑了。
—是悲伤,但是很坚强的微笑。
「您的梦想是??想要用绘画来感动一个人??」忍喃喃着。
一个晴朗的午后,处理完矿区作业的忍先生到正一郎的办公室做例行的简报。
这时的正一郎背对着他,凝视着掛在墙上、已经有些灰尘的画。
「老爷?」忍轻轻地问。
只见正一郎缓缓地转身,看向自己。
「忍,你知不知道直幸为什么这么喜欢绘画?」
此时的正一郎并非使用上司对下属的拘谨口吻来问,而是单纯以一个父亲的角度来和眼前的晚辈谈话。
这又勾起忍昨晚的回想,于是他面带浅浅的微笑,回答:「是的。直幸少爷曾告诉小的,每当提起画笔时,有着凭虚御风般的自由,感觉十分自在。」
「凭虚御风般的自由??吗?」正一郎长声叹息。
接着正一郎继续说:「老实说我很迷惘,花守家代代都是从事军火贸易,从来没有一个继承人像直幸那样任性,继承人们都是背负严肃的态度来面对这个家业,可是直幸打破了这个规律,他竟然选择艺术那种空泛的东西,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违背这个家的传统?」
正一郎的语气微微颤抖,他说的每个字句虽然听起来严厉,但在他的内心,满是后悔而无奈。
「那么,为什么您仍然愿意送直幸少爷到普特罗呢?」
忍先生的一句话像锐利的缝针刺进正一郎老爷的心坎,刺进、再将更多情感拉出,一点一滴将过去的回忆与感怀一一摊在眼前。
为什么会送他去留学?
一瞬间,一股幽远但温暖的情感慢慢延伸。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因为,我希望他能快乐。」正一郎自忖。
答案已经明显了,但是,已经太迟了。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硬逼直幸回来继承家业,或许,直幸就不会失去原本的笑容,或许他就不会死于那场意外??
正一郎老爷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用手撑着头。
「我知道是我自己剥夺了直幸的梦想,但现在已经太迟了??」他的语气更发无奈。
忍走近正一郎,温和而正经地说:「或许,还有别的机会可以完成直幸先生的梦想。」
「什么?」
「属下前阵子收到嵐木少爷送的画。嵐木少爷是个有天分的孩子,相信他对绘画有着浓厚的兴趣。」
其实正一郎老爷自己也很清楚,嵐木简直是直幸的翻版,可是,一直以来他都对他很冷淡,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木訥,另一方面是因为,看到他就会想起直幸,就会想起对直幸的愧疚,久而久之,为了不再忆起这份愧疚,最后选择疏离、冷淡,有时,甚至希望消失。
「所以说,你认为嵐木也会想去留学?」
「这只是属下妄自下的假设猜想,但属下相信这是有可能的。」
当天晚上,正一郎单独把嵐木叫到他的办公室。
「爷爷,您找我?」嵐木从门后探头出来,确认正一郎的位置。
「听说你送一幅画给忍先生对吧?」
嵐木以为爷爷会骂他,所以只敢微微地点头。
「你?对绘画有什么感觉?」
正一郎儘可能用亲切的口吻,但由于长期的冷淡与疏远,使得他的亲切反而有点尷尬。
嵐木也觉得气氛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但他还是诚实地回答:「我虽然并不知道真正的艺术是什么,但我喜欢提起画笔的感觉,很放松自在,空白的画纸可以任我发挥,这样时间也会过的比较快??」
嵐木越说越小声,他怕自己的措辞不妥当。
正一郎双眼注视着发言中的嵐木,心里掀起一阵骚动。
「你的父亲以前有到海外求学,到一个叫普特罗的地方。」
嵐木知道,因为他早就从直幸遗留下来的书信得知此事。
这时嵐木看向办公室墙上的画,他一眼看出这是直幸的作品,听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普特罗,兴奋与好奇的感觉在嵐木的心头打转,但为了不让爷爷知道发现自己的起伏情绪,他低下头,想办法让自己在心理「冷静」下来。
「你?想不想接受正规的教育?到普特罗的亚威斯艺术学院。在那里,我想你应该可以学到不少知识。」
「什么?!」嵐木惊叫,随即将手摀住嘴巴。
字字宛如解开线结的珍珠项鍊,撒落一地、发出清脆声响的珍珠,其衝击不断在嵐木耳边回盪。
嵐木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这本应只是一个在梦中不断猜测、幻想的地方,如今竟然有机会亲自前往!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从爷爷的口中听到。
当下不知如何回答的嵐木,只是木然地佇足不动。
「当然好!我想去!」嵐木在心中不断吶喊着。
「我真的可以去吗?会不会给爷爷添麻烦?」
正一郎老爷看着墙上的画,继续说:「当然不会添我的麻烦。但有件事我想拜託你。」
「有事拜託我?」
「你父亲,听说生前留有一幅未完成的画,我希望你学成归国后可以将那幅画完成并且带回来给我。可以吗?」
这是正一郎老爷第一次开口向嵐木提出请求,震惊之馀嵐木跑到爷爷面前,激动地说:「没问题!我一定会努力的!请爷爷务必让我去!」
看到这个小傢伙认真时炯炯的目光,正一郎觉得十分可爱,这是他对嵐木从没有过的感觉。
「那么,接下来的事我会安排,你先回房休息吧。」
「好的。」嵐木转身离开。
在关上门前,嵐木回头看着爷爷。
「谢谢您??」
他的眼神、表情、姿态,一切如同过去那个孩子,过去曾经是樊笼的囚鸟,如今眼前的孩子,这次要真的放手,才不会再一次失去。
离开办公室的嵐木,心中的兴奋和激动让他再度来到紫蝶的房间前,他想告诉他,因为他?对自己很重要。
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某人的心情,嵐木头一次体会。
这时已经很晚了,所有人都已经休息了,走廊只剩微微的几盏灯。当嵐木转了门把,确认它没锁后,悄悄地推开房门。
昏暗的房间还好有从阳台透进来的月光,桌子、床、衣橱等傢俱的位置渐渐在视野里变得清楚。
嵐木压低身子靠近床头,但他发现紫蝶不在床上,正当他纳闷紫蝶在哪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阳台传来。
寻着声音,嵐木躲在房间内连接阳台一侧的帘幕,当他看到阳台上白色大理石的栏桿前有个身影,他想走向前,告诉对方一个好消息。但再看仔细,另一端的阳台也站了个人。
—紫蝶正在和优木聊天。
看到这幕的嵐木,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明明紫蝶本来就是优木的伴读,他们聊天是很平凡的事,为什么,突然觉得好痛?
默默离开的嵐木,躺在床上回想刚刚所看到的情景,每想一次,心头就不自觉颤动一次,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却无法平息。
自从决定要让嵐木到海外求学后,正一郎帮他安排外语的课程,其中有几堂课是由忍来授课。
「您怎么了吗?嵐木少爷。」忍看着正坐在书桌前发呆的嵐木。
嵐木自从那个晚上后,心情一直无法平復下来,明明可以出国留学是一件非常宝贵且令人兴奋的事,但就是感觉芒刺在背,这使得他有时无法专心受教。
「没什么?对不起,忍先生。」嵐木低头向对方道歉。
「如果累的话,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呢?」
「不,我不累,只是??」嵐木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要怎么向忍解释自己现在的状况。
为了转换嵐木的心情,忍告诉他有关直幸的事,包括直幸喜欢花草树木,也喜欢小动物,以前曾偷偷饲养松鼠,还取名为「疾风」,因为牠爬到树上的速度很快。
听忍诉说着关于父亲的往事,嵐木渐渐放下心中那块令自己不舒服的大石。
看着眼前的外文书,嵐木的心中燃起了一股的斗志。
「我要为自己的梦想努力,一定要实现与爷爷的约定,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嵐木暗自下定了决心。
为了能让自己全神贯注在准备留学的事,嵐木决定少跟紫蝶接触,几乎每天都待在房间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