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狼崖上,苏亭山中气十足的一句怒斥直接把骑射营的众人吓得当场愣住。
萧鸾玉难受地捂住脖子,过了许久才能缓过气来,此时廖寒青自知状态不佳,已经明智地退到后方处理伤口,而苏鸣渊仍是站在她身前,握紧那把长刀。
十八般兵器中,他最是喜欢大开大合的刀和枪,时常央求娘亲站在庭院里看他耍刀练枪,再拍拍肚子让她为他做很多好吃的佳肴。
然而,儿时的他没有料到母子间的离别如此突然,也不曾知道,他有一天竟是会持刀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你要杀了为父吗!”苏亭山怒不可遏地瞪着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放下兵器,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饶她一命。”
“不可能!”
苏鸣渊的拳头握得咯吱响,左胸口的衣衫渗出血迹,伤口撕裂的疼痛丝毫不影响他的决心。
“爹,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因为宋昭仁许给你承诺,因为太子数次忤逆你,还是因为你想要的根本不是胤朝的太平!”
“犬子敢尔!”
冷冽的山风吹起他的衣角,他背对着夕阳,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凤鸣于天,龙啸于渊……你娘可是对你寄予厚望……”
是啊,寄予厚望……
他们将希望寄托在娘亲身上,她又把希望寄托给他。
当他看到娘的遗书,他头一次对所学武术生出了厌恶的心思,他哭过、醉过,甚至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最后换来的只有父亲的鞭打。
他恨极了那些人的春秋大梦,恨极了父亲的野心,但是他又挣不开命中注定的枷锁,只能在无数次的惩罚中,逐渐将自己套进“苏鸣渊”的躯壳,承载着苏家所谓的篡权称帝的宏图霸业。
他就连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都要卑微到尘埃里,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辜负她的信任,知道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忠诚,所以他宁愿她把自己当做是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同样有此认知的还有宋昭仁,他对苏鸣渊的勇猛早有耳闻,若不是他领军作战,东营军何至于连连惨败,所以他瞧着苏家父子争吵对峙起来,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六皇子殿下,快看看你的好哥哥。”宋昭仁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萧明玉的肩膀,“若是时间来得及,今晚你还能给他烧几张纸钱。”
七岁的男孩站在他身侧畏畏缩缩像个挂件似的,完全不敢接话。
廖寒青的情报说,太子身边有几个武艺高超的侍卫皆是从西营军中挑选而出,再加上今日在太守府,萧鸾玉前一刻还在和骑射营的人交谈,下一刻立即驾马车逃离,所以,宋昭仁怀疑她早已在西营军内部安插内应,更是不敢把萧明玉留在崇城,生怕她秘密安排人手谋杀六皇子。
原本萧鸾玉躺在那不省人事,他还以为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谁知苏鸣渊满身反骨,非得保下她的命。
他看苏亭山嗓门倒是挺大,却不敢真的让士兵放箭射死这两人,他有心想再劝几句,最好逼得苏家父子彻底反目成仇。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苏将军呕心沥血培养十七年,苏贤侄何必为了一个将死之人闹得父子决裂?”
对于这种玩弄权势的老狗,苏鸣渊不屑回应。
苏亭山倒是瞥了他一眼,“宋兄不必多虑,犬子叛逆难驯,苏某自有办法教导。”
“苏老弟有办法就好。”宋昭仁讪讪一笑,“年轻人嘛,总是沉不住气、转不过弯,老夫也是当父亲的,最是明白你的感受,只是苏贤侄……”
“安静。”苏亭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转眼看到苏鸣渊弯腰搀扶萧鸾玉,登时气得两眼发黑,“你当真是不肯离开?”
他不说话,看到了她的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意识到她受了不轻的伤。
“我看你是真不清醒!”
骑射营的众人皆是替他捏了把汗,他们跟了苏亭山这么久,知道他已经动了真火。
“我很清醒。”
“放屁!你想陪她去死吗!”
“不,我不会陪她去死。”苏鸣渊再次挡在她身前,用近乎平静的语气地说,“我会带她跳下悬崖,我死,她活。”
萧鸾玉呼吸一紧,竟是感觉到眼眶有些泛酸。
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她对他的讨好接近表示冷淡,给了他一点甜头,却不曾给过他希望。
她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他不可能不清楚。
“她对你满心只有算计!她愿意给你好脸色只是因为你是我苏亭山的儿子!她需要你为她卖命!”
他看到父亲眼里的愤怒、失望,他可悲地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说辞。
当有人亲口把真相撕开,苏鸣渊发现自己的心不是很疼,好像它本就破了个洞,从七年前就开始流着血。
“难道……这个太子死了,我就不需要为下一个太子卖命吗?”
“你——”苏亭山的怒火一下子堵在胸口,苏家图谋甚多,当然不能一蹴而就,所以他们父子俩还是要为萧家人赴汤蹈火,维持着忠臣的面具,“你,你怎能有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
“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她就是他,她也足以担得起太子之位。文太守所做的,苏家为何不能做?”
苏鸣渊的话隐隐约约在暗示着什么,宋昭仁稍感不安地打量苏亭山的神色,生怕他反悔留下萧鸾玉的命。
他看了眼逐渐消失的夕阳,低声提醒道,“苏老弟,时辰不早了。”
谁知苏亭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似乎警告他的话太多了。
早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难以控制的场面,他就不会允许宋昭仁带着萧明玉尾随而来。
眼下两个皇子都在这,就是变相逼着他立即杀掉一个,偏生这个逆子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非得在这时候掺和进来。
正当对峙陷入僵局之时,苏鸣渊感觉到她碰了下他的后背。
“殿下……”
“给我跪下!”萧鸾玉突然抢走他手里的长刀,猛地踹弯他的膝盖,迫使他跪在她身前,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横刀抵在他的咽喉上,“都不准动!谁敢举起弓箭我就杀了他!”
“鸣渊!”苏亭山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要干什么!放开他!”
“闭嘴!”萧鸾玉像是陷入了崩溃的状态,全然不见平日的冷静自持,厉声指责道,“宋老狗给你什么好处,能抵得过我这条命!”
“萧——翎玉!你最好冷静点!我从未说过一定要你死……”
“那你现在就杀了萧明玉!”她用刀面强行抬起苏鸣渊的下颚,让他们看到刀刃已经划破他的皮肉,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割开他的气管,“我再说一遍,杀了宋昭仁和萧明玉,不然我就杀了他!”
“你绝对是疯了!”苏亭山的脸色阴沉如水,几乎咬碎满口银牙,“他为了保你性命不惜替你去死,你怎敢背后算计他如同丧心病狂!”
“都是你们逼我的!”萧鸾玉凤眸寒霜,像是看待死人那般盯着宋昭仁。
然而,除了苏鸣渊没人知道,她的左手看似野蛮地扣住他的肩膀,实际上她完全控制不了肌肉,好似破烂的筛子抖个不停。
这个细节也被其他人看在眼里,只是他们误以为这是她故作强硬、实则恐惧的迹象。
“你不敢杀了他,因为你知道,一旦他死了,你也会为他陪葬。”苏亭山渐渐收拢了怒火,转而用讲道理的态度重新布置陷阱,“太子殿下,毕竟君臣一场,苏某不想做得太绝,更何况拖延时间只会让鸣渊的伤口恶化,我作为父亲也是心痛难忍。”
宋昭仁听懂了他言语间的妥协,难免有些焦急。
“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放了他。”
“不行……”
“可以。”苏亭山冷脸呵斥道,“宋兄,贤妻已故多年,只给我留下唯一的血脉,他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
“别废话!全部给我让开位置,我只要一匹马。”萧鸾玉看上去也冷静了不少,左手悄悄伸到他背后试图扣住他的两只手腕,怎料自己手臂脱力、手掌太小,压根抓不住。
于是,苏小将军只能自己反扣手腕,继续装作被她挟持的模样,一言不发地垂着脑袋。
“太子殿下,马匹已经准备好了。”苏亭山抬手示意刘永牵马接近她,谁知她极其戒备,又变得暴躁易怒。
“别过来!你们所有人退开,把弓箭丢在地上!”
“……照着她说的做。”苏亭山和宋昭仁对视一眼,各自往两边撤退,大约留出两丈宽的空地,只剩一匹马孤零零地立在中间。
“站起来往前走!不要耍花招!”萧鸾玉看似凶恶地威胁苏鸣渊,实际上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借着巧劲缓缓拔出匕首的刀鞘,而她亦是握住了刀柄。
她看到苏亭山和宋昭仁故意分列两边,心中止不住地冷笑。
在他们眼里,无论她是从左侧还是右侧上马,必然暴露后背的弱点,而这短短一丈的距离不过是拔剑冲刺两步的事,这就是苏亭山为她准备的第一道死亡陷阱。
再往下,有弓箭有骑兵,还有万梦年、段云奕作人质,萧鸾玉只需一眼就能看清第二步、第叁步的陷阱。
当她挟持苏鸣渊走近时,他还装模作样地叹道,“你这是何苦呢,罢了,只要你能活下去,为父愿意妥协到底……”
“是他愿意替我去死,我只不过利用一下而已。牙齿最锋利的狗,为主人而死,难道不该是他的荣幸?”
先前忠心护主还算是情有可原,现在听着萧鸾玉卑鄙无耻的嘲讽,再加上苏鸣渊心如死灰的神情,让他们相信这两人已然决裂。
苏亭山继续扮演恨铁不成钢的父亲,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鸣渊,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难道你就甘愿任由她算计、羞辱……”
“放心,等我逃到安全的地方,我会放他回来。你也说了君臣一场,我也不想做得太绝。”萧鸾玉还没上马就开始得意起来,全然不知自己的后背已经暴露在宋昭仁的前方。
话音刚落,苏鸣渊突然挣开她的钳制,转身夺刀把她压在马鞍上,如同露出獠牙的野狼,将刀刃抵在她的咽喉,“你说够了吗……”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很快被笑声打破。
“哈哈哈……好啊,浪子回头金不换,不愧是我的儿子……”
宋昭仁亦是松了口气,把佩剑收回剑鞘中。
没人发现萧鸾玉正在利用他身体的遮挡,将匕首从左手换到右手。
“原来狗也敢咬主人……以后没有骨头吃了……”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能够听清。
她的脸上沾了不少灰尘,分明是狼狈虚弱的面容,却透露着令他着迷的狠戾之色。
他就是喜欢她运筹帷幄、算计人心的模样。
强者,天生会被更强者吸引。
“苏贤侄将功补过,自是极好的,不过还是赶紧把四皇子交给部下,你也好赶紧回去处理伤口。”
“宋伯父所言极是。”苏鸣渊瞥见西营军的士兵逐渐围了过来,立即松开萧鸾玉,转身挥刀劈向这个老匹夫。
他故意劈歪了准头,逼迫他后退躲避,离开萧明玉的身边。
第二刀、第叁刀接连袭来,宋昭仁拔剑格挡,又被一脚踹翻倒地。
“鸣渊你干什么!”这个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再加上这匹马挡住视线,苏亭山第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萧鸾玉的动作,“保护宋将军——不!保护六皇子!”
众人听到他慌张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手中竟然还有兵器。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萧明玉原本待在宋昭仁身边寸步不离,即使苏鸣渊突然袭杀,也不能保证可以一刀将其毙命。
所以她特意触碰他的后背,让他感觉到她的左袖中藏有匕首,再假装情绪失控,要求苏亭山杀了宋昭仁和萧明玉,实则是告诉苏鸣渊,必须同时解决这两个人。
这件事的根源在于苏亭山的野心,而破局的直接办法就是萧明玉的死。
只要他死了,苏家短时间内仍然尊她为太子,她就能活下去。
萧鸾玉笑得愈发恣意,锋利的匕首一次又一次地捅进温热的身体,听着萧明玉的尖叫哀嚎渐渐虚弱,像是扔垃圾般松开了他的脖子。
“老夫杀了你!”宋昭仁眦目欲裂,硬生生挨下一刀,也要冲过来刺死萧鸾玉。
所幸刘永的脑子反应过来,连忙拔剑救下她,“太子不能死!”
他这话是在提醒苏亭山,六皇子已经没了,苏家不能失去萧鸾玉。
“我连你一起杀!”宋昭仁气红了眼,正想以命相搏,蓦地僵住了身体,低头看向自己腹部上血淋淋的刀刃。
“老家伙,你该歇息了。”苏鸣渊松开刀柄,任由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沉下西山,断狼崖上昏暗如夜。
在场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件事最终会变成这个结果。
无论是拖延时间的刘永,以死相逼的苏鸣渊,还是意在沛公的萧鸾玉,太多的变故超出了苏亭山的预料。
他看了眼血肉模糊的萧明玉,又看了眼自己的儿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的选择,你已经清楚了。”苏鸣渊把萧鸾玉扶上马,紧接着跨上马鞍,坐在她身后,“有什么问题,回营再说。”
他踢了踢马镫,马儿扬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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