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去往的位置是一间接待室。
上了岸,满面掉落水珠的我,朝着他的踪迹前去。我没有忘记提起了那个我带来的篮子。
我走过去,接待室被几个小房间簇拥着,据我看到的,都未看到任何人待在其中。
我之前暂停的疑惑,现在跟同包裹我的空气一样变增多。
为什么二楼这里没有任何人在。帕拉伊斯特拉里本该有的人现在都在哪里?
我踏入主人的房间的时候,主人正坐在圆凳上发呆。我行步的声音并没有把他给提前提醒到。
当他的眼睛正好聚焦在我的眼睛上时,我感到我们双方都产生了惊惧。
然后主人抿了一下嘴巴。他避开目光,但是是在对我说。
“茱莉亚为什么不用你带来的布来擦一下自己呢?茱莉亚是没有想到你被允许使用它么?”
那个篮子我转而抱在身前。里面的布柔软洁白。这和我平时所使用的并不相同。如果我要使用它,需要得到主人的分配。
“茱莉亚真神奇呢,这里的水,这里的空气,这里的空间,每一件在此时都是茱莉亚专属的。茱莉亚享用完了他们之后,又觉得这小小的布不该被你使用。”
主人在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他不恼怒,看起来也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感到疑惑。
我抱着篮子在入口和坐在圆凳上的他相望,我毫无预兆地想起来了那一天。
那一天我丢了所有买面包的钱,然后回到沙龙一进入大门就与盘膝靠着黑色壁画的卡伊主人对视。
我突然意识到,处于这种对视之下,我一直难以发出声音。
润了一下喉咙我才能开口说话。
“卡伊主人……”
“我以为这该得到你的允许,十分抱歉,我的行为又给卡伊主人带来了困惑。”
主人拍了拍他身旁的圆凳。
“来吧,来坐在这里。”
我放下篮子在门口,然后上前坐在我的位置上。
盯着我的发梢给桌面带来的水珠。
主人起身去门口提起了那个装着布的篮子。
他拾起其中的许多布料堆在桌子上,好似经过了认真地挑选一般,然后选中了一个淡紫色的棉布。
“茱莉亚允许我为你擦干头发吗?”
我惊讶地转身相视卡伊主人的时候,正好撞上卡伊主人笑盈盈的眼睛。他朝我眨眨眼睛。我想他也明白他说的话就像是在开玩笑。
那时我头发上绑着的线有一个拆卸的豁口,当主人跪立在圆凳上摆弄它的时候,我想要伸出手提醒他应该抽哪根东西,却被他摆手下去。
我们之间的姿势并不正常,主人与我面对面。我视线所到之处只有他的浅黄色的衣襟在摇坠。
这和主人送我的那件佩泊勒斯衫是同一种布料。
但我那天没有穿上它。上次给加拉看过之后就被我压在袋子底。
如果我们穿着相似的衣服的话,那么我们看起来就没有这么大的不同了。但是这里也没有人在看我们。
当一大片紫色的软布罩住我的视线的时候,我正数着主人黄色衣服前襟的褶子。但被惊吓了一下子忘掉了我数到了第几条。
“不好意思,这个布对于茱莉亚的头来说太大了。”
主人拽着布向下,我眨了眨眼睛,视野就从布的遮掩,变成了主人含着笑道歉的表情。
软布迭成两层重新由主人带着放到了我的头顶。温柔的触觉由他的指尖,隔着布,递送到我的头顶,传达到我的感官。
“茱莉亚现在会和我有一样的感受吗。”主人像是无意一样突然询问我道。
那种外力擦拭的舒适感受让我几乎眯起了眼睛。主人的声音又将我唤醒。
“主人是说什么样的感受呢。茱莉亚愚钝。”
主人的两只手掌分别缠着布盖住了我的两只耳朵。他用一个指头在我的头上轻敲着,这样造出的震动声音仿佛来自我的身体内部。
“这样。这样的节奏,心在以这样的节奏跳动着的感受。”
我跟随主人赋予我的鼓点,全力去想,这是不是也是我的心在跳动着的同样的节奏。
我想这就是,因为除了那外力敲出来的声音以外,我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节奏了。我想它们一定重复汇合了。
于是我点点头。
主人很满意我的回答的样子。我看到他的头发梢儿轻颤了两下。
与主人几乎面贴着面的距离,我第一次注意到主人在笑容很大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尖尖的牙。
原来之前那些引人醉倒其中的浅笑还不到代表他最开心的时候。
“茱莉亚觉得我们幸运吗?我自己想我们两个是最幸运的存在。我们两个如此巧合地相遇,接着一切纷沓而至般顺利,如同受到了神的照拂。”
“您天生就受到了神的照拂,而我则受到了卡伊主人的照拂。于是,在我心中我也自认受到了神的照拂。”
在听我吐露心语的过程中,主人予我的目光带有痴痴般深情。仿佛他将心倾注在目光里,将心传到我的身上。
因为这份深情我不知来处,所以即使慷慨赠予我这份表露,我也不会忘掉我的不相配。
当天,主人环绕着我,俯在我的肩头时还对我说了一些我不明意义的话:
“对我再变得坦诚一点吧茱莉亚,我愿意等你,但是我不想等太久了。别让我等太久了好吗。”
“茱莉亚是我最喜欢的。但我不想要你的侍奉。”
“如果你真把我比肩神明的话,就按我说的做吧。”
“我愿意、情愿……成为独属于茱莉亚的神明。但我不想要你的供奉,我只想要你对我说喜爱我,源源不断地。”
# 06
这间帕拉伊斯特拉原来是主人的家族资助的建筑物。我问马鲁蒂有关此,他不保留地给我讲述了卡伊主人的家族财富如何影响了赫库兰尼姆的繁荣。那座沙龙、那座帕拉伊斯特拉还有城市许许多多的公共建筑是由卡伊主人的家族财富所支撑建立,或者是修缮的。
我问马鲁蒂卡伊主人的家族财富是来自哪里。本来以为他不会对我说,但是看来我们已经变得非常熟络。
“卡伊乌斯.皮索主人的家族当然是一直延绵繁盛的。繁盛之初有一个人……茱莉亚最有可能听过。”
马鲁蒂故作神秘停顿,他说话的音调不似以前那样平稳,刻意做出了使人紧张的上下起伏的音调。
“卢修斯·卡尔普纽斯·皮索·凯撒尼努斯。”
我确定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我不好驳了马鲁蒂的面子。
“哦哦。他是卡伊主人的什么关系。”
马鲁蒂掰着指头数。
“父亲、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
“我想他是卡伊主人的曾祖父。抱歉,我可能会说错,因为中间隔了好几代人。而你也知道我们这些现在在宫殿里侍奉的,谁也没有在宫殿里见过他们的记录。我有可能说错。”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卡伊乌斯主人的曾祖父是谁的呢?”
马鲁蒂看我的表情一脸头痛。
“茱莉亚怎么突然变笨了,移居赫库兰尼姆已久的人谁会不知道海滨宫殿居住的是谁的子嗣呢?只消跟镇上的人打听打听。”
“看来我成了是茱莉亚第一个打听的。”
“你不会也不知道谁是卢修斯·卡尔普纽斯·皮索·凯撒尼努斯吧。”
我点点头。
马鲁蒂的表情一下子没了一开始他营造讲故事氛围的那种神秘兮兮的激情样子。
我想我一定是没有按他期待的节奏延续和他的对话。
“尤利乌斯·凯撒的岳父就是卢修斯·卡尔普纽斯·皮索·凯撒尼努斯。”
马鲁蒂已经恢复了他日常里那副沉稳的样子,仿佛刚刚的热情样子是我臆想出来的一样。
“所以说凯撒大帝的……女儿,和凯撒大帝在一起……难不成卡伊主人是凯撒大帝的子嗣?那么……”
我一时十分惊讶。
卢修斯像是那个教会我拉丁语的前辈奴隶一样,在我没说完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我。
“不是,卢修斯·卡尔普纽斯·皮索·凯撒尼努斯除了一个女儿外还有一个儿子。”
“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名字,也叫做卢修斯·卡尔普纽斯·皮索·凯撒尼努斯,人们也叫他庞蒂菲克斯。但是我也没有见过他。后来一直待在赫库兰尼姆的是他的小女儿。”
“那是克劳蒂娅斯.卡普纽斯.皮索吗?”
马鲁蒂愣了一下。他可能没有想到我会知道她的全名。
这我本该是忘掉的,如果我从没有在纸上写过她的名字的话,如果我没有常常阅读我自己写的东西的话。
“是她,克劳蒂娅斯主人。我所侍奉的第一位主人“
马鲁蒂说的时候虽然仍是面无表情,但有很多情绪涌动在他眯起来的眼睛。
受仆人爱戴的卡伊主人,同样有一位受仆人爱戴的妈妈。
“哦。”马鲁蒂接着说。
“我没说错,就是曾祖父。卡伊乌斯主人的曾祖父就是老卢修斯·卡尔普纽斯·皮索·凯撒尼努斯,我一点也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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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一天自太阳升起开始,又由太阳落下结束。
日落之后的清醒有如附赠的奖赏,奖赏给想要将时间延续地更长的人。
多亏了这恩赐的时间,在这时间里写作,使得白日里我的经历被记录下来。
但就处在这黑夜里也还要继续为了白日而服务,这黑夜也太惨了。
现在我确信我写日记的愿望是一阵一阵的,当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时,我才有冲动去写。
我本以为,如果让我现在也像刚开始写作时一样把我在宫殿的工作给写出来清楚,那可算是难为我了。
但今日有所闲暇,今日我未曾与任何人有繁杂的交流。我突然觉得把这样的久违的独处的悠闲写出来,倒和写其他我难以启齿的东西比起来更易言之。
我今早吃了东西就来图书馆静候,白日第6时艾丽娅来唤我吃午餐。期间没见主人前来,一直到现在,我阅读、发呆,我在这里想起一个奇妙的故事开头。
我想到可以让一个鸟突然能说了拉丁语,然而这个鸟的善良主人是个天生的哑巴。于是鸟突然获得说话的本领之后,就开始搭在它主人的肩头上,以它的思考替她说出她的想法给别人听。
我动笔写了第一章才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彻头彻尾是那只鸟。
人们应该很难感同深受一个鸟的情绪。我应该把它塑造成一个搞笑的,总是惹出麻烦,总逗得别人哈哈大笑的角色。
这样的形象塑造出来,读者也许就会慢慢地原谅我们的主人公不是和他们一样有着有用四肢的人,而是全身体只有人的一只手掌大小的鸟了。
我在纸上戳着笔,想到了一个好的对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地大张开嘴巴笑起来。
这是抱有讨好读者的目的而塑造出来的角色,但它在以雏形诞生之初第一个就娱乐了我自己。
有一天,在市场上,一个路过的人问这只鸟的主人。她所编的鞋子有什么优点。这鸟雄赳赳地站在它主人的右肩膀上哼哧哼哧地煽动着它的羽毛翅膀。
“啊,这鞋子有牢固的绳子,这绳子能把你的脚牢牢地固定在你的鞋上。这鞋子是专为需要在陆地上走路的人设计。在您还没有穿上以前,您就已经比世界上所有的鸟都更合适这双鞋了。”
我想要给这个鸟一个完整的生命,我想要它有一个鸟的伴侣。这个鸟没有牢笼和束缚着脚的绳子,它始终是自愿地待在主人的身边。而当它有了伴侣之后,它也无法不顾不念它的主人。也许它和另一只不会说话的鸟可以分立在哑巴主人的两个肩头。最后哑巴主人渐渐变了个名字。
人们本来叫她鞋子哑巴,后来叫她两只鸟。
我想要立刻开始动笔写这个故事。
那么我自己的故事呢,我也想像对待一个完整的故事一样对它进行补充,给最近我的经历写一个收尾。
我之所以能独处于那间有十字水池的帕拉伊斯特拉,是因为主人跟民政官打了招呼,借用了帕拉伊斯特拉半天,使那里的人潮退去。
我们走的是一层商店内部的台阶,若是我们走帕拉伊斯特拉北部的下沉阶梯进去,或是走南部的大门,就能看到几个守卫站在那里阻止着访客。
这是加拉给我说的,他当时以为这与我毫无关系,只是像说大故事一样给我传播城里最近发生的事。
加拉说这可真是怪事,从没见过人要把帕拉伊斯特拉给独享了。加拉还向我打听是不是卡伊主人把朋友们都叫去开了一场私人的运动会,我有没有当天去那里侍奉他们。
这询问让我的脸色烧红。对于加拉的好奇只能回报以支支吾吾。
如果说在帕拉伊斯特拉像是卡伊主人和我面对面的距离,在之后,卡伊主人像是朝后面退了几步。
有时候我感受到他的注视,我回视他的时候又只能看到他刚刚偏过去的头。结合起那天他对我说的几句意义不明的话,我觉得卡伊主人像是在等待我向他做出行动,也许我该上前捏捏他的手,也许我该上前将我的身体安置在他的身体之中。
所有奴隶都奉一句话为圭皋。主人命令,我便执行,主人安静,我需沉默。既然不得命令,那我不必去做。
尽管来的最晚,我想我一定比艾丽娅甚至是翡狄还要与卡伊主人亲密了。甚至我认为我比他们都要了解卡伊主人的想法了。
第一次看到卡伊主人牵我手的样子时,艾丽娅倒吸了一大口的气,声音大到卡伊主人都可以听到。卡伊主人看向艾丽娅,艾丽娅低头做出认错一样的姿态。
倒是旁观着的我觉得卡伊主人想要的不是艾丽娅自作主张的沉默认错,而是艾丽娅把她惊讶的缘由和看法全都吐出来。
我观察到在卡伊主人身上,有一种神奇的窥探欲围绕着他,他想要了解他不了解的,即使他从来不说出来。
这么写倒像是我成了那只会说话的鸟一样,自己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卡伊主人说出他不乐意表达的话。
这乍一看,仿佛我像那鸟一样是忠心的仆人。
可是我就算察觉到卡伊主人对我隐约抱有的期待,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做出可能让他感到开心的行动。
察觉到和做到是两件事。
不用付出努力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但付诸实际就是另一回事。
还好我的名字是奴隶茱莉亚,一个奴隶如果显得愚钝一点,那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
有一天我凑近卡伊主人帮他倒水的时候,卡伊主人停下了书写的手,他突然把笔丢了在纸上,手摊在桌子上。然后他看向我,瞳光中只有我的倒影。
“我等待了茱莉亚一上午,等到了茱莉亚来靠近我一次。”
“茱莉亚隔着很远的距离可以知道我的杯子里没有水了,但是不知道我时常在看向你,无声地唤你过来吗。”
“为什么不过来找我。”
我竟然顺道把一点我难以启齿的经历给写出来了。不过我就算不写出来也不能否认它发生过。
我的白日就是存在有这样那样的,来自卡伊主人不分时宜的没有预兆的亲密。
主人让我至少做到,在和他独处时忘掉我是他的奴隶,忘掉他是我的主人。
“我那天,对你说过什么你能复述一遍吗?”
我与主人相视片刻,我看到他无知觉地咬上了自己的下嘴唇。
我考虑如何回答妥当,最后还是决定说。
“您说您不要我的供奉,您要我源源不断地说我喜爱着您。”
卡伊主人停止了咬自己的嘴唇,又换上了笑。
我们两个都因为我说的话而羞怯。
“茱莉亚知道……我也知道茱莉亚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主人将被我抱在怀里隔着我们之间的水壶提走放到桌子上。
他用亲密呢喃的声音凑近我的耳朵说道:“只是卡伊乌斯在拥抱茱莉亚而已。茱莉亚想要的时候,只要走近就能拥抱卡伊乌斯。”
回忆这些,我又觉得,也许卡伊主人窥探欲无声时只是由于想要窥探的心思还不够多。如果他非常想窥探的时候,他总会出声询问的。
那么我立在肩头又不是为了观察主人心思而说话了。我像是为了方便主人只要一偏头就可以蹭到我的羽毛外衣、为了方便主人一抬手就可以抚摸到另一个有温度的生命而站立。
这算是我写过最多字的一天,这多亏了今天没有任何人来找我。直至填满整张纸,我才发觉到我的手已经写的很累了。事实上,反复回忆那些我已经反复回忆过的内容,也让我感到非常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