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段禛对这位沉稳端肃的母后也是极为敬重。可今日刚走上游廊,就听见远远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声响,待入殿门后,更是看到了一个脸红筋暴,瞋目切齿的女人。
眼前的皇后娘娘,是既不沉稳了,也不端肃了。
段禛依常向她颔首施礼:“儿臣见过母后。”
见太子来了,吕皇后急步走到他跟前,开口时有些语无伦次:“郑婕妤产子了!这溅人居然一直瞒着本宫……她可不糊涂,是本宫糊涂!”
段禛略微一怔:“郑婕妤?”他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这么一号人?
皇后正在气头上,难免颠三倒四,景嬷嬷忙在旁小声解释:“殿下,郑婕妤就是尚仪局的郑司乐,去岁入福宁殿弹曲时被官家临幸了。原本这事并没几人知道,官家也压根儿没有纳她入后宫的打算,谁知今早郑司乐突感腹痛难忍,被扶到床上后不久竟生出一个孩子来!随后太医找彤史核对了日子月份,全对得上,确定是位皇子无疑。”
“事后问起,郑司乐直道自己糊涂,竟不知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只当近来油水吃得多了发了福,还一个劲儿拿布带束肚子!官家得知消息后很是高兴,当即便封了郑司乐为婕妤,赐住歧阳宫。”
这话令段禛心中一震,不由觑了觑吕皇后。
据他所知,吕皇后因着年轻时在冰湖里泡了半个时辰,打那儿便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旁人私下猜测其它妃嫔日后必会母凭子贵,越过她这位皇后去,可事实却是整个后宫这么多年,无一人能生。
太医说是官家龙体有恙所致,可如今郑婕妤却轻松产下一子,足以证明太医之前所言为虚。
既然不是官家不能生,那么谜底便只剩一个:是皇后不许她们生。
难怪吕皇后得知了郑婕妤产子的消息后,会急成这般,看来除了嫉妒之外,还有恐慌。
当下官家不仅后继有人了,且还揭穿了吕皇后这些年在后宫只手遮天妨害龙嗣的罪行,以及收买太医撒下的弥天大谎!
显然官家是对吕皇后早有猜忌的,不然仅凭一个小小司乐根本无法瞒过所有人将这孩子保住。单凭彤史对被临幸宫人的月事记录,便足以让郑司乐泄了底。
如今看来,官家临幸过后不将郑司乐收入后宫,也是有深意的。
须臾间,段禛便将此事来龙去脉及会引发的各种后果分析了个透彻,吕皇后见他一副沉得住气的样子,不由心急起来:“太子,你可想过如今身份最尴尬的人就是你?!”
段禛轻笑,父皇如今有了亲子,他这个过继来的嗣子的确是有些尴尬。
吕皇后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在此时有个中官急趋入内,看那慌里慌张的样儿,不必说定是歧阳宫那边又有新动静了。
中官向皇后和太子行过礼后,便急急上前附耳禀报。吕皇后斜他一眼,斥道:“太子又不是外人,无需避讳,只管说便是!”
中官得了明示,便躬身禀道:“安插在歧阳宫的宫女刚刚递来消息,说官家过去看小皇子和郑婕妤了,她亲耳听到官家逗小皇子时说‘朕总算等来了一位真正的皇子,大周朝不会旁落了。’”
听完这话,段禛面色未变,吕皇后却是支不住了,若非景嬷嬷在旁扶着她,只怕是要晕倒在地上。吕皇后身板儿颤了两颤,语调亦是不稳:“这言下之意小皇子才是大周正统……东宫只怕要变天了……”
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太子便是她未来的唯一倚仗,想不到汲汲营营半生,最后竟要栽在一个小小司乐身上。
她不甘心!
因着这股不甘,颓丧了多时的吕皇后竟有些触底反弹,推开景嬷嬷,重新抖擞了精神,恨恨道:“本宫会不惜一切保住你在东宫的位置!”
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女人,段禛的心底竟生出一种心疼。她的私心他自然明了,可她竭尽全力为他扫除一切障碍的决志,却是不掺假的。
可后宫能使出来的手段,他大抵心中有数,那些招数眼下太过冒进。
“母后,越是此时您越不可妄动,要知父皇此前对您的信任,多是源自您为救驾不惜牺牲自己的义举。”
是了,吕皇后之所以会泡在冰湖里半个时辰,正是为了救圣上。这些陈年往事段禛本是不愿提,可眼下要避免皇后冲动行事,个中利害便不得不分析给她听。
“父皇对您既感恩也愧疚,这些年来后宫的事他未必当真不知,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深究罢了。可这回小皇子已呱呱坠地,您稍有点举动,父皇便会警铃大作。”
“母后与其将心思放在小皇子那边,倒不如先摆平太医院。”
吕皇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不错,若太医院那边熬不住拷问,承认当初是受自己威逼利诱才说出那些话,可是大罪。莫说往后的荣华了,命都要交待出去。
吕皇后点了点头,算是将这话听了进去。
段禛随后又补了句:“至于东宫,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办法应对。”
吕皇后眼中亮了亮,不知为何,她无比相信他说的这话。
段禛从仁明宫辞出时,吕皇后破天荒地挽着他的胳膊一路送至门口,任谁看了也是母慈子孝的一幕。
段禛在门前驻足,劝道:“外头风凉,母后回去吧。”
吕皇后的眸中竟有些依依不舍,直到这种局面下,才恍然意识到她这个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尽管不是她亲生,却也让她觉得可靠。
“对了,安逸侯府三姑娘那事,本宫前些日子给侯夫人透了透。等这阵子过去,母后便正式为你张罗此事。”
段禛压了压嘴角,极力掩饰内心的某种情绪,只淡淡应了句:“好,那有劳母后。”
回到静心斋,段禛伏案提笔,快速写好一张纸条,卷成小卷儿,塞入鸽子脚环的信筒里,于窗畔将白鸽放飞。
“养了多年的饵,也该拿出来钓一钓鱼了。”
第4章 再见
翌日过午,池州八百里加急传入京城,西梁铁骑犯境了!
早年间,大周与西梁国乃是死敌,然而两国皆兵强马壮,交战多轮后除了两败俱伤外,并无哪方能获得压倒性胜利。多年的战乱令两国双双走向衰弱,于是两国停战议和,约定从交界之处各退让二十里,永世互不相犯。
这些年来两国恪守着约定,谁也不越雷池半步,这回西梁国突如其来的背约扰边,让正沉浸在喜得小皇子喜悦中的官家头疼起来。
西梁的单方面毁约,让大周朝没了退路。官家急召百官入宫商议对策,此次文臣武将难得统一了意见:战!
然而由谁挂帅,却是又一个难题。
依着当年约定,两国均不在边境设重兵,互不构成威慑,因此援兵池州最便利的是淮南。圣旨一到,淮南王势必会配合出兵,然而出多少兵,尽多少力,就全凭他自己心意了,毕竟淮南王的私兵有多少,朝廷也没个数。
这些年借着剿匪的名头,淮南王没少招兵买马扩充军营,官家不好明面上削他兵权,眼下情形却是危也是机。派旁人领兵,淮南王未必全力配合,可有一人,淮南王却会竭尽全力襄助。
当官家的目光落在段禛身上时,段禛并不意外。淮南王是他的生父,官家此举在他的算计之中,昨日放出的信鸽便是要父王在边境搞些动静促成此事。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略略有几分寒心。
他自八岁离家进京,叫了龙椅上的男人十二年父皇。一朝得子,此人便对他弃之如遗。
他挂帅,淮南王倾力相帮,赢了自可为官家解忧。若是输了,官家也不亏,削弱淮南王的同时,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官家正好可以将亲子扶上太子之位,还省去了被人诟病。
这可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策略啊。
只可惜官家并不知,这犯境的西梁铁骑本就是子虚乌有。战事会有,不过不是大周与西梁,而是两个强国共同讨伐郑婕妤的母国——赵。
赵国盛产铁矿,这也一直是大周所短缺的,若能将赵国一分为二与西梁共享,西梁老皇帝断没理由拒绝。
大周拿下北边的大片铁矿,西梁拿下南边的雁荡山以揽获天然屏障,可谓双赢。
更重要的是一但周赵两国结下血海深仇,郑婕妤这个敌国之女诞下的皇子,谁敢立他为太子?
于是段禛在满朝文武的争论声中,欣然接下了这个重任,并于翌日率大军开拔。
至于六和那日未来及禀明的消息,便不得不先压后再说,毕竟战事当前,安逸侯府那点事儿也只能算鸡毛蒜皮了。
而此时的夏莳锦已拖着长长的送嫁车队出了汴京,只是车马装裹并无意招摇,未挂彩缯红绸。安逸侯府的人对此事也讳莫如深,但凡有人问起,只说是洛阳的老夫人打入冬以来身子便不爽利,三姑娘代替侯爷和侯夫人去洛阳探望。
一个月后,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行到了杞县地界。
夏莳锦不想吓到她的小县令夫君,便打算让慧嬷嬷带着阿露和一众护院先去预先买好的宅子里落脚,自己只带着水翠单乘一辆马车去县衙。然而未料贺良卿竟骑着马一路迎至界碑处。
夏莳锦撩开车帘向外看时,正见到琼华般的雪絮一片一片扫过他的脸颊,明明冻得面色都泛了红,却还是高扬着脸,盯紧了每辆路过的马车,眼闪秋波,满含期冀。
夏莳锦未来及与慧嬷嬷他们分道扬镳,就带着水翠跳下了车去。
冷风将她斗篷吹得扑扑作响,贺良卿一下便看见了她,瞬间他的呼吸一滞,竟是呆呆的忘记了迎上前。
皎素的雪片在他二人之间徐徐飘落,夏莳锦莞尔一笑:“贺兄。”
这是他们书信往来时的称呼,她称他为兄,他则称她为妹。
经她这一唤,贺良卿便即醒转过来,倏忽迎上前拱手作揖:“莳妹一路受累了。”
俯身敛目间,却是笑意盛极,满地霜白的映衬下如春华一般灿烂。
半年未见,夏莳锦本以为贺良卿会有些官威在身,如今才发现他并没任何变化。依旧秀骨清相,有股稚拙的书生气,就连身上绣竹的青袍也是初见时所穿,仅在外面添了件斗篷,还有腰间系着的半旧银袋,正是当初私扣下未还回的那个。
夏莳锦竟一时分不清是他太穷,还是念旧。
抬头时贺良卿意识到还有旁人在,便目光轻移,问:“这位是?”
按提前串好的口供,水翠笑答:“我是夏娘子的好姐妹水翠,也是在侯府里做事的。她这一走我舍不得,便求了侯爷和夫人恩典,随她一道来了。”
原来是不远千里来送嫁的娘家人,贺良卿不免有些愧疚,又朝着水翠一揖:“那水翠娘子也一路辛苦了。”
水翠被他逗笑,也端手屈膝一福:“大人这可真是折煞民女了,您是官,怎可对我一奴婢行礼?”
贺良卿略显腼腆的笑笑,目光落回夏莳锦身上:“只是要委屈你们了,县衙里没有马车,我们只骑了两匹马过来。”
夏莳锦展眼一看,果然见不远处站着个男子,一手牵着一匹黑马,看装束应是县衙里的胥吏。
于是夏莳锦同贺良卿共骑一匹,水翠则同那胥吏骑另一匹。两匹马一前一后拉开有十来步距离,干扰不到彼此,看得出那胥吏是个会看眼色的。
路上贺良卿问:“莳妹,你刚刚是从车队的马车下来的?”
夏莳锦已想好了说辞,便道:“是啊,我们雇的马车在路上轮毂松了,幸好遇到热心人愿意捎我们一程。”
贺良卿了然点头,好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莳妹,那个木函……”话说至一半,夏莳锦坐在马背上扭头看他,四目相接,贺良卿又收了口。
他眉间拢着,似有难言之隐,夏莳锦正欲催问,余光却倏忽瞥见岔道上的一道苍凉身影。转眼细看,竟是个抱着奶娃娃的年轻妇人,倚着半截残垣坐在雪地里!
她双眼不由睁大,指着问:“贺兄,那是怎么回事?”
就听身后之人无奈叹了一声,同时放缓马速:“今秋这里遭了蝗灾,各家本就没有囤下多少粮食。半月前又连降了几场冻雨,树木倒伏,毁了屋舍无数,许多百姓已是流离失所。”
饶是来此之前夏莳锦就听父母说起过杞县的贫苦,可亲眼见了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她来的路上,这里竟又遭受冻雨天灾,百姓沦落到无片瓦遮身的境地。
“你们官府就不做点儿什么么?”
“自是做了,只是县衙的库银有限,搭建了避难所便无钱再买米粮,朝廷的赈济粮一时半会儿又送不过来,难免顾此失彼。”
听了这话,夏莳锦脑中闪过先前贺良卿提的那句木函,便问他:“贺兄刚刚提及木函,可是想用那些银两来救这些百姓?”
贺良卿眉间的阴云更深浓几分,想说是,却又说不出口,“那些本就是为莳妹你赎身用的,便是有剩也应充作聘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聘礼不聘礼的,你想用就拿去用吧。”
见夏莳锦如此豁达,贺良卿内心欢喜,原是想说“好”,可话至嘴边却换了个说辞:“那我代杞县百姓谢过莳妹的大义。”
夏莳锦轻笑一声,道:“那贺兄先放我下来,我将斗篷拿给她,不然只怕母子二人熬不住这凄冷长夜。”
下马后,夏莳锦解了斗篷送去给那年轻妇人,并着一点路上剩下的干粮。妇人再三道谢,还朝着她的背影磕了个头。
夏莳锦回到马前正欲上马,就听后面有人热情唤道:“贺大人!”
贺良卿回头,夏莳锦也循他目光看去,原来是刚刚对向行过的一辆马车上,有个蓄着三牙掩口髭须的男人正探出头来,冲着他们笑。
那人明明是向贺良卿打招呼,可目光却好似粘在了夏莳锦的身上,这叫她有些不太舒服。
贺良卿也似有察觉,回头看了一眼,见夏莳锦因着褪下了厚重的斗篷,而显露出玲珑身段,让那张本就明艳无双的脸愈加招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