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周朗大喊着往前冲去,刀戟再次插入脊背中,他猛然被刺地俯下身子,呕出一大口血。
“不……”
而刘遏像是听见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又像是被拽着沉沦入黑暗中,他往帐门处那一点光爬去,而那几只大掌掐着腰带回人来,黑影沉沉压下遮住了帐门间遗留的光。
刘遏扬着锁链拼命挣扎,血迹弥散开来,身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恍然间他觉着帐外像是有什么人正在等待自己,直觉那骚动是为他而来。
他多想掀开帐子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只能被不断地拖入黑暗之中。
帐外,那道身影最终倒下。
·
訇。
厚重的黑云席卷而来,一时之间遮蔽日光,骚动很快平息起来,近千人的性命留在了这片血火之地,周朗的眼前最终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出发前的坚毅与不可悔,曾经的执拗与深情,尽都开始不断地远去。耳边却还像是有巴掌声间的低低呓语,夹杂了乞求,并着无数人濒死一念间的叹息上达于鬼王之耳。
营帐中的刘遏最终像是放弃了抵靠,松开了攥紧的手,他将任人羞辱,再救他离黑暗之人,脑袋被人压下,裳裤往下扯去,赤露的冷意阵阵刺痛着,那六只手掌却带着糙热汗意,使他全然溃败。
耳边传来众鬼窃窃的声音,说着恭迎鬼王历劫归来的话,楚江王最终睁开眼,是冥冥大殿之上,百鬼同来朝拜,浩浩荡荡挤满了一堂。
坐在椅上手撑着头的身姿,无鬼敢抬起脸来多看一眼,孟婆端着汤水颤颤巍巍地过来,正要递上间,大殿上的鬼王却一下不见了踪影。
倏然间,回到人间那帐中。
·
“砰”一声,膀大腰圆的守卫三人在顷刻间被勾了性命去,永堕无间地狱,连同尸体都在握拳间被碾作尘埃灰烬,尽都消弭,只留下狼狈趴在地上的刘遏衣衫不整,镣铐加身。
连同空气中都没有了那三人的气息,跪伏着的刘遏指尖缓缓一动,艰难抬起眼来。
四围无人,却带着阵阵阴寒,半扒下的裳裤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提上去了,刘遏却还是被先前那样的感觉恶心到,攥着锁链干呕着。
他恨不能沉入江中,将被触碰过的地方全部洗刷彻底,颤抖着手勉强伸来敛住衣袍,隐去斑驳指印红痕,那阵阴寒随即又渐渐逼近,像是紧抱住了他,冷的要死。
那样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曾经也有个人给过他这样的感觉。阴寒勾过的地方,痕迹渐渐消退,耳边凉凉着,并着面庞,随即是嘴唇。
刘遏皱起眉头,那样的感觉并不好受却带着奇异之感,好像身体里又渐渐生出些力量,并着鬼王的烙印悄无声息地留下。
他的嗓子哑掉了,嘴唇干裂带着血痕,喃喃了一声“周朗……”,倏然间,那紧抱着的力度并阴冷之感,尽都消失不见,空荡的帐子里只留下他一人。
他又环顾着四周,随即无望地垂下眼来。
第82章 再见野鬼二更
黄日之下,大袖垂地,鬼王抬首沉默地望着地府那轮黄日。
“爱别离,求不得,本就是人生八苦其二,”判官跟在鬼王身边,念念叨叨,“您此番去人间历劫,少不得多收些苦,这亡国太子刘遏,就是您求不得的劫。”
“您为何迟迟不肯喝这孟婆汤呢?”
孟婆摇摇头,苦劝着捧上茶汤来。“人间不过十几年光景,楚江王啊,您便饮了这碗汤吧。”
鬼王仍是看向那轮黄日,摩挲着手间扳指,不为所动。
轮回一世到底亲身经历,归来的神仙难免恍惚几日,但谁也没想到楚江王竟然深陷到如此地步,再去人间一趟,还取了三人性命破坏法度。
这些事到底还能弥补,楚江王却又亲自寻司命过问了那位亡国太子所剩的时日,坏就坏在这余下时日中,遍布了无人可诉的冤屈凌辱。
司命簿上所载,刘遏本该受守卫羞辱,再遭军中多人亵玩,三两碎银便能买得春风一度,堂堂太子殿下沦为无人问津的秀童,直至最后李贺一战,李蛾砍下了刘遏的头颅祭旗,才真正结束这可怜荒诞的一生。
乱世之中多的是不堪说的辛酸事,然而楚江王看过那卷司命簿之后,却当场脸色铁青地撕了下来,明眼人都知他是想阻止这一切,鬼帝判官轮番劝说,甚至不惜在普明殿外布下法阵。
私扰凡间轮回秩序乃是重罪,他已犯过一次,不可再犯。
“你便当这是黄粱一梦,如何?如今既已神魂归位,万不可再去人间,”鬼门关旁,郁垒神荼苦劝,“二殿尊居午位,执掌火医地狱,威专烈焰之权,如若你真扰了凡间秩序,怕是自己也要去火医地狱里待上个三五百年。”
“那便去待着,又有何妨。”
楚江王垂眸静静看着,郁垒神荼也不知那凡人有何不同,能得楚江王如此倾心,他们只当楚江王是还没从轮回中走出来,毕竟也多的是神仙深陷其中,一二百年,总能看淡。
许久后郁垒神荼对视一眼,只得让开道来。
他缓缓拱手,“多谢。”
“那二殿你也得想明白,凡人的轮回若是被干扰了,恐怕也是不得往生。只怕你想救的人,要做只在奈何桥边流荡的孤魂野鬼咯。”
玄袍扬起,楚江王不见了身影,两人对视着无奈摇头,又坐下来接着下棋了。
·
而与此同时的人世间,仍旧是帐子底下的那圈阴暗里,腕上的镣铐已经磨出一圈红痕。
刘遏闭着眼吊跪在帐中,自从那日之后,再无人能近他身触碰分毫。都说这位亡国太子身上有邪神庇佑,然而他一心求死,却求死不得。
倘若这世间真有邪神,那他日日祈祷,盼得邪神能取他性命,渡他脱苦。日日夜夜间,嘴唇翕动时的声声念念,像是成了这无望余生中的唯一指望,无一例外皆是求死。
他却不知这点点信仰祈念,皆入了所求邪神之耳。
“本王是吵得耳朵疼,才会来帮你。”看不见的黑暗里,鬼王沉默看着吊跪的人,本该已经是毫无干系了,却不知为何胸口发闷,“扰乱轮回又如何……”
“嗯?”明明听不见,刘遏却轻轻闷哼了声。
“本王岂会怕这些。”
于是抬手间雾气升腾,捏出来守卫模样,他端着的鸩酒满了杯,掀帘缓缓走了进来。
锁链里,刘遏虚弱地抬起眼来,看向他,那分明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却不知为何那双眼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刘遏又虚弱地笑了下。
“怎么,今日还有酒?”
“今日李蛾将军下令,将你鸩酒赐死。”
“还有这好事。”
“殿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他静静对视着。
刘遏久久看着他,干瘪的嘴唇因为缺水起了死皮,嘴唇翕动着像是要吐出话,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谢谢。”
于是鸩酒递到唇边,刘遏低头喝了一口。
料想而来的剧痛却并没有发生,只是身体一点点无力而去,锁链应声断开了,刘遏一下满身斑驳伤痕地倒在守卫怀中,盯着那双眼,想说什么却依旧没有说。
怀抱带着热意,是人体肤的温热,难得在最后的时候还能有人陪着他,都说人死时会想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刘遏透过那双眼看着,目光十分平静。
鬼王也低头看着,直到怀中人渐渐没有了呼吸。·
刘遏的魂飘了出来,被战战兢兢的黑白无常勾去了地府。他走过鬼门关,神荼郁垒不知为何一直盯着他看,他一直拖着锁链走着,直到喝下了孟婆递来的那碗汤。
喝汤的时候,鬼王在火医地狱里,判官说他把汤都喝光了,一滴不剩。“他都把你忘了,你也该喝了吧。”
于是鬼王慢条斯理地从火中伸出手来,接过那碗孟婆汤。
呲啦一声,汤水一下倒落在火里,把火烧得更加兴旺了。鬼王把空碗还了回去,姿态依旧那般优雅。
“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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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遏又拖着锁链过了奈何桥。
然而将入轮回的时候,阴差们却说他阳寿未尽,像这样的需得登记造册查明原因,是不能入轮回的。
“是抓错了人?”孟婆汤的药力上来,他迷瞪问道。
“大概吧。”阴差们翻了翻簿子,“现在你是野鬼了,你得先留在奈何桥边。”
于是野鬼飘荡去了花田里,一飘就是几百年。
直到鬼王问起。
“他还在那飘着吗?”
“是呀。”
火医地狱的火熊熊燃烧着,即便强大如楚江王,也被耗尽了神力饱受折磨,却总是一言不发。但有时鬼王也会开口。
“还剩多少年?”
“五百年的刑罚,如今才过去一半呢。”
“听说再入轮回道能减刑,”白无常说,“毕竟做人最苦,比这地狱的火还苦。”
鬼王又沉默了,久久没再说话,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入定的时候,他又淡淡开口了。
“那便入吧。”
·
嘀嗒。
黄泉水滴落在曼陀罗上,血红的花瓣颤巍巍展开细小一截,叶子随之凋零半截,销入尘土中。有野鬼在其间艰难挣扎着,睁不开眼。
野鬼只知道听阴差说,像是自己阳寿未尽,抓错了人,像这种鬼是不能直接入轮回的,阴差又懒得再回去处理,于是他滞留在了奈何桥边。
有细小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日二殿的楚江王来了,瞧见奈何桥边游荡着一圈孤魂,便指责阴差办事不利,”那道声音接着说,“现下阴差们忙着补了缺漏,这就要送你们入轮回去!”
野鬼猛然来了精神。
“我终于能投胎转世了?”
“投胎是不能了,你这等阳寿未尽的还得先补了阳寿,需找具身体借一借,还魂去哩。”
野鬼还想再问什么,忽然有阴凉凉的东西在他眉心上点了一下,他便被推去了。
而不远处,野鬼看不见的地方,司命陪同楚江王站在一处。
“你我千年的交情,”司命摸了摸手中的簿子,“放心吧,我做点手脚,这回总能如你愿的。”
楚江王看着天极处的那轮黄日,微微颔首。
“多谢。”
他转身踏入轮回道去,脚迈出的那一刻,对上远处那只排队轮回的懵懂野鬼视线,看到那只野鬼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佯装不在意地转回了头,只是唇角微微掠起。
那么,野鬼,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