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延微怔,安静听?着。
“她?能既主动求远离荣华富贵而去,必是伤到了心上。民女只是一介风尘女子,不敢代入皇后娘娘的想法,只能浅浅揣度,也许皇后娘娘在某一刻是愿意放下过往,受您宠爱,同您共度余生?的。她?既能伤得这?么彻底,代表心上有过您的位置。”
戚延垂下眼睫,眸间一片黯然。
“只是温婉之人一旦心死,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挽回?的……”
画舫上灯笼中的烛被禁卫安静点燃,夜色已至,蜿蜒的隋河波光粼粼。
……
榆林离宫中,原本侯在坤元宫的二十多名宫人皆突然离去。
掌事宫女朝温夏禀报道:“皇上命奴婢们离开离宫,不再打扰娘娘养病,若娘娘不需要留几个人,奴婢这?就带所有人下去。”
香砂出去转了一圈,兴奋地跑回?殿中:“娘娘,离宫里里外外的禁军也都?撤了许多!”
温夏沉默未言,她?刚喝过药,虽然身体不那么烫了,但依旧疲惫得很,吩咐香砂下去,她?准备安寝了。
香砂道:“娘娘快养好身体,明日奴婢去城中忆九楼为?您看看可有四公子的信。”
温夏眼中这?才有了轻微的波动,却也只是极淡的片刻。
她?的信已经写出八个月了,四哥哥到底是没收到,还是有不愿说的苦衷,才连封信都?不回?。
香砂熄了灯,安静退下。
温夏才浅眠片刻,便被白蔻低声唤醒:“娘娘,您睡着了吗?”
“何事?”
“竟是云公公来求见,他?说有要事想见您。”
云桂。
温夏想,恐怕是太后得知她?与戚延的事,委托了云桂这?个旧人来劝她?。可太后远在离州,消息也不会传得这?么快才是。
白蔻道:“云公公还问奴婢,娘娘怎么会来离宫养病,看来并不是皇上要他?来的。”
“传他?进来吧。”
温夏起身,虽才秋夜里,也怕再受寒,系了件狐裘坐在床榻。
云桂在屏风外朝她?请安,关?切问:“娘娘染了什么病,怎么会来离宫休养?”
“公公有何事?”
“求娘娘救救小儿!”屏风外,云桂狠狠跪拜磕头,年迈的人嗓音都?打着点哭腔。
温夏才知他?是来求七滴凤血。
云展半个月前便病了,一场高?热惊厥后时?好时?坏,前日又病重未醒来。云桂请了个游医,那游医也会些道术,开的方子里有什么龙凤之血,故而才求到温夏跟前来。
温夏只听?太后提过云桂收养了一个义子养老?送终,从前在宫里头,云桂是先皇身边的红人,对?她?也极是恭敬。
听?着云桂嗓音里的哭腔,温夏沉默了片刻:“本宫感染风寒,在病中,这?血还有效么?”
云桂磕着头说有效,他?想试一试。
白蔻与香砂都?暗暗劝温夏别信这?离谱的偏方,伤的是自己。
温夏只是安静道:“那去取银针来吧。”
淬过火的银针刺入温夏指尖,疼痛让温夏蹙了下眉,看那血滴入药瓶中,道:“虽然本宫不信这?方子,但也希望公公得偿所愿,小儿能好起来。”
屏风外,云桂抬起头接过白蔻不情不愿递来的药瓶,老?泪纵横,自屏风一线间看见温夏苍白的脸色,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伤了娘娘凤体,奴才万死难安,奴才替小儿谢过娘娘隆恩!”
擦掉眼泪,他?躬着老?态的身体退出离宫,乘着马车深夜赶去皇宫。
他?是伺候先皇的人,身上带着戚延并未收回?的腰牌,得了城门领放行,大步奔跑向夜色,照顾云展这?半个月间,五十多岁的人竟老?了许多,喘着气来到乾章宫。
戚延本已入睡,听?得胡顺在外禀报的声音,有些恼:“宣朕的御医给他?,看病信什么道士。”
胡顺道:“云公公说他?已求得皇后娘娘的凤血,就差皇上了。伤害龙体是大罪,云公公愿意以死谢罪。”
戚延猛地从龙床上起身:“他?去求了皇后?”
“无法无天了!”
温夏还在病中,他?怎么能去求她?,她?居然还答应,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戚延恼喝:“让他?进来!”
云桂颤颤巍巍来到从前无比熟悉的乾章宫,他?在这?里侍奉了大半辈子。一入寝宫,云桂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戚延恼道:“道士的话也信,你也是侍奉先皇的人了,你瞧见哪个皇帝吃了道士的仙丹长生?不老?了?皇后本就娇弱,她?最怕痛,还生?了病,你求朕就算了,居然敢去求她?!”
戚延训斥着这?些话,但手?上已经十分利落地划出一道口子,挤出血来。
胡顺忙把那药瓶呈给云桂。
云桂老?泪纵横:“奴才谢皇上隆恩,待展儿好转,奴才自会以死谢罪!”
戚延冷声道:“朕没让你死呢,赶紧去,再让御医同你一道。”
戚延微顿,叫住云桂:“你见到皇后了?”
“奴才隔着屏风见了皇后娘娘一眼,她?面容有几分苍白,不顾病中替奴才救展儿,奴才于心有愧,会报答皇上与娘娘!”
“她?脸色很差么?”戚延嗓音暗沉。
云桂道:“皇上和娘娘可是吵架了?皇上还是将娘娘接回?宫里来养病吧。”
胡顺搀起云桂,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再说。
云桂再次行礼退下,到宫外甬道上问胡顺:“皇后娘娘为?何会在离宫?”
云桂是前辈,胡顺也曾得他?照拂,没有隐瞒,把能说的都?简单告诉了云桂。
云桂望着夜色下巍峨的宫殿,泪眼深邃复杂,未发一言,朝胡顺行礼告退,匆匆赶出宫。
乾章宫里,戚延已经穿戴好衣袍,命陈澜备马,驶向离宫。
他?施展轻功,无声行入温夏的寝宫。
宫女歇在耳房,寝宫屏风外留着一盏宫灯,稀薄的光照入寝宫,依稀可见陈设。
温夏睡得正好,轻阖着眼睫,鼻尖挺翘,往昔嫣粉的唇有几分苍白。
戚延无声立在床榻前,伸手?想触碰她?脸颊,却僵硬地停在半空。
她?侧了个身,脸颊枕在手?背上,被轻压得微嘟起的脸颊与唇有几分娇俏可爱。
戚延没有看到她?的伤口,不敢检查将她?碰醒,静立了许久才无声离去。
……
温夏的风寒在翌日便好了大半,身子也觉松快许多。
香砂说要去忆九楼为?她?买些卤食,顺便看有没有四哥哥的信,温夏未报希望,只是有了精力起身在离宫走上一圈。
回?到坤元宫,正逢香砂急匆匆冲进来。
“娘娘!”香砂屏退众人:“奴婢真的拿到四公子的信了!”
温夏很是意外,也是惊喜,接过香砂的信。
温斯和在信中说他?处理好了家中的事,来到了京都?,希望能见她?一面。
而他?在信中提到了建始三年鬼幽谷那场仗,于心有愧,想当面同她?说那年的事。
温夏明明很是高?兴,读着信前段流下眼泪,但望着他?说的于心有愧,忆起温斯立的怀疑,心中竟有些踟蹰。
但她?没有再犹豫,命香砂与白蔻为?她?梳妆。
她?特意穿了闺中时?喜欢的几匹蝶纹云缎做的衣裙,浅浅的鹅黄色曳地长裙带着几分少女时?期的娇俏,系上浅碧色蝶纹披风。
温夏对?镜自顾,镜中人杏眼盈泪,高?兴又动容。
“我是不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好像憔悴了许多,四哥哥还认得如今的我吗?”
白蔻与香砂都?笑着安慰她?。
乘着马车去往温斯和信中所说的地方,温夏虽然高?兴与四哥哥的相见,但还是记着温斯立的话,率先遣了著文去温相府,调动大哥留在京都?供她?驱遣的暗卫,暗中随同她?。
温斯和约定之处是一座寺庙,距榆林离宫二十里路。
午后,寺中香客不算多,入内是大雄宝殿,温夏虔诚叩拜,默默祈祷四哥哥与那场大战无关?,无父亲的死无关?。
睁开眼,面目慈悲的住持朝她?施了一礼:“女施主想见之人就在前处,请随我来。”
温夏跟随在住持身后,走出大雄宝殿,入一处庭院,步上台阶。檀香幽幽,银杏落叶无声飘落在她?浅碧色披风上,鹅黄色裙摆随风轻动。
温夏停在这?檐下,望着眼前微阖的门,期待了这?么久的一天,竟会胆怯,会害怕温斯立那句话。
她?抬起手?,尚未触碰门扉时?,一声吱呀的响动,门自里面打开。
颀长的白衣男子站在门中,英姿如玉,再熟悉不过的眉目温润含笑,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紧落在她?脸上,久违的笑中蒙着一层雾气。
温夏睫羽颤动,泪水滑下眼眶,为?了掩盖病容特意点着浅粉口脂的双唇轻轻颤动。
温斯和笑着,皓齿粲然,弯下腰。
他?就这?样紧紧望着她?,清越的声音依旧如从前一样温柔宠溺。
“夏夏。”
“好久不见,很高?兴见到你。”
有清越的泪滑向他?微笑的唇角。
温夏终于哽咽着:“四哥哥——”她?扑进他?怀中,收紧双臂。
她?闻到熟悉的雪松香气,与记忆中四哥哥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从前衣衫上皂荚的清冽,多了一丝成熟男子的阳刚气息。
他?的手?臂也紧拥着她?,这?么重,又似乎怕将她?勒疼,带着微微的颤意,埋下头,鼻尖触碰到她?衣襟。
她?的肩膀纤细又单薄,可就是这?样一副肩膀,承载了他?从前多少个难越的困境,多少次迷惘。
他?埋在她?肩中,呼吸滚烫,气息微沉。
温夏感受到他?手?臂的颤抖,也感受到有泪滴落在她?肩头,浸透了衣衫,清清凉凉落在她?皮肤上。她?闭上眼,紧紧拥住这?从前依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