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只见小环头上裂了好长一道口子,血汩汩往外流,淌了一地鲜红。
王穆之闭了闭眼,似不忍看,命仆妇赶紧救治,又让人安顿众女郎去别处休息。阮珏似失了魂似的,别的女郎都已经被搀扶离开,却无人顾上她。
卫姌被罗焕拉着离开,她心中有些不甘,那老仆若是说旁的,她也不会如此多事,但牵涉到卫家,叫她不得不多心。刚才阮珏主仆说的那些卫姌并不信,谎话编的再好也有破绽,小环表现可不如阮珏老练,一眼就能瞧出心虚。可如今小环以死明志,让整件事戛然而止。
卫姌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阮珏眼神冰冷地看着自己,那一刹那并无丝毫掩饰,随即她捂着脸哭了几声,慢慢起身,跟着众女郎的方向去了。
王穆之将卫姌罗焕叫去小厅,眉宇间透着一丝倦。
仆妇很快回来禀道,“那婢子还有一口气,已经用了伤药,但头上的伤口厉害,日后还不知如何。”
王穆之道:“今日是我请豫章各家女郎前来,前后都要出两条人命了,与我面上也不好看,这件事就这样罢,算作了结。”
琅琊王妃开了口,卫姌也知不能再问,和罗焕很快告退离去。绕过满是莲花碧叶的湖,回到水榭。众郎君正在喝酒玩耍。
罗焕拍了拍卫姌的肩道:“莫再多想了,那阮氏女郎不过一个柔弱小娘子,便真和你家有何瓜葛,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卫姌坐下用了些瓜果点心,与众郎君玩耍时却有些心不在焉。
时至申时,仆从前来报知卫姌,“卫将军在园外,要接小郎君回去。”
卫姌愣了下,没想到卫钊会来,但玩到此时也是无趣,她趁机和郎君们告辞,站起身离去。
到了菡园门口,卫钊侍卫守候在牛车旁。卫姌过去,厢门本就开着,卫钊正坐在里面,靠着褥子,面前摆着打开的食盒。那是卫姌来时备着的,里面有几样饼子点心。
卫钊似是饿了,吃了两块糕点。
卫姌喊了一声“二哥”,上车问道:“二哥怎么来了”
卫钊道:“回家路上看到你的车。”
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他又道:“脸色怎么这个样子,玩得不舒心”
卫姌还以为自己面上什么都没露出来,不禁在脸上摸了一下。牛车缓缓驶动,她轻声道:“是有那么一件事……”
卫钊拿起车里的茶壶,倒了一杯。卫姌刚要提醒茶水已经放久了,他便一口饮尽,“什么事”
卫姌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颇有些惋惜道:“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但现在已是没法子,老仆死了,婢子又撞了石,阮家女郎推得一干二净。”她说完看了一眼卫钊。
卫钊往后一靠,低笑一声道:“你可知道这件事哪里做错了”
他嘴角虽然噙着笑,但目光却有些沉。
卫姌道:“我已经叫人立刻去找那个老仆,却不想晚了一步,便是那个婢子,言辞漏洞颇多,只是没想到她如此决绝……”
卫钊打断她道:“你错就错在,虽然行事还算果断,却不够狠。”
卫姌长睫轻扇两下,眼中显露出一丝不敢置信,“不够狠”
卫钊道:“既然已经怀疑那两个婢仆都是阮家的,为何不立刻叫人把两个都捆了,只要人捏在手里,要知道什么不能撬开嘴”
卫姌道:“园子是罗家租下的,管事仆从是他家的人,若是这么行事,不是叫罗家去得罪琅琊王妃,再说,阮家背后还有谢家。”
卫钊嗤地一声笑,招了招手,卫姌倾身过来时,被他一把揽住肩膀。
卫姌不自在,但卫钊温热的呼吸和声音贴着耳就过来了,“罗家如何,琅琊王妃又如何,你就是思虑太多,才叫那些人有了可乘之机。罗家又不是傻子,若你说的他们肯做,这个风险他们便冒得起。你在琅琊王妃眼皮子下面绑了人是不太好看,但若是审出关键,王妃又能如何,司马邳如今还要稳固局势,有意笼络本地士族,不想叫江州全然落到桓家手中,王妃又怎会唱反调。至于谢家,能为一个阮家的孤女做到什么程度”
卫姌听到这里,眼睛渐渐都瞪圆了。她还觉得自己思虑周全,既没叫罗家太过难做,在琅琊王妃面前也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举,原来是思虑太多,错失时机
卫姌想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卫钊说的是对的,若是她手腕再狠再快一些,说不定今日已经能知道老仆口中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钊见盯着卫姌看了片刻,伸手在她脸上一捏道,“你啊,别整日看书都看迂腐了。万事都要占个理字才动手,天下哪有那么多理可讲。眼下那个婢子还没死,只要人活着,回头再想办法弄清楚就是了。”
卫姌恍然,暗道,还以为经历两世自己做事便比别人多了一份稳妥周到,却原来到了二哥眼里,处处都是破绽和漏洞。她又眼角偷偷扫了眼卫钊,“二哥这是从哪里学的,伯父也未曾教过吧”
卫钊又捡了块糕点扔进嘴里,“你还小着呢,能想到这些已算不错,但你二哥我要是少了这些心眼,早就被人算计了。盯着我手里东西的人不少,只不过玩狠他们可玩不过我。在江州这块地,你也不用太拘束,有什么事不是还有我兜着。”
卫姌听卫钊说的轻飘飘的,侧过脸来,但见他双眸黢黑,深沉难测。
卫钊往后一仰,道:“阮家一个孤女,有什么事能和我们有关,甚至不惜害条人命,这倒是有趣。”
他说着有趣,语调却很冷。
卫姌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居然连偷盗的事都认了,还能撞石,如果真有隐瞒,定是比偷盗更大的事。阮氏女郎我也没见过几次,来豫章时倒是见她与琅琊王一起过,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卫姌想着先前几次与阮珏见面的场景,脑海中又闪过今日与阮珏目光对视。她似是对自己也特别在意。卫姌突然一个激灵,她对阮珏的在意,全因前世嫁过谢宣的缘故,所以对这个疑似与他有情谊的女子多了些注意。但阮珏呢,为何对她态度也隐约透着奇怪。
万事皆有因,卫姌翻来覆去想着,在牛车停下那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73
第73章 长大
卫钊已下了车, 回头催促“愣着做甚么”忽然瞧见卫姌骤然苍白的脸。
她起身,搭着栻木正要跳下来,卫钊将她的手握住, “怎么了”
卫姌环顾左右, 进了门后才开口道:“比偷盗更重的罪行,会不会牵扯到了人命, 我想来想去,阮氏女郎与我们家并无关系,所见不过那么几次,第一次是在江夏, 当时她身边就只带着那一婢一仆,会不会……”
她这个猜测毫无根据,只是乍然出现的念头,说着声音都轻了下去想。
卫钊听她说到这里,已经听出言外之意,脸都绷了起来,“你是怀疑她和你们坠河有关”
卫姌方才胡思乱想, 各种念头都凑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到,也无凭据……”
卫钊稍作沉吟, 缓缓道:“那个婢子不是还活着,死了的那个也总有家眷亲属,这件事你不用管, 我叫人好好查一查。”
卫姌情绪低落地点头, 想到卫琮, 心中便是一阵阵钝痛。
卫钊垂头看她, 目光沉了一瞬,伸手摸了一下她白玉似的脸蛋,“有我在呢。”
这夜卫姌练字也难以静心,自打白天联想到那个可能,心中就乱糟糟的。晚上睡不安稳,梦一个跟一个,她仿佛又回到了暮色低垂的江夏,正站在桥上发怔,背后听见胞兄的声音,“怎么这样打扮跑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絺衫,正是卫琮的衣服。
“可是听说谢家郎君在邻县,想去瞧瞧”卫琮笑道,“胆子真大,身边也该带个人才是。”
卫姌撇过头来,还没张口,脸色骤变,一辆牛车正朝着桥上疾驰而来。
卫琮拉过卫姌,哪知上桥之时牛忽然左右摆动,车夫拉扯不住,桥身本就狭窄,无处躲闪,电光火石之间,卫姌感觉被卫琮抱住,猛然遭受重击,身体下坠,落入河中,水流湍急,她拼命挣扎,紧抓着的手却松了开来,被水流卷走。
“哥……”
胞生兄妹,血脉相连,比别人仿佛天生多了一层联系,这一瞬间卫姌的身体和灵魂仿佛被割裂,心痛如绞,难以呼吸。她呼喊着卫琮,身体却往更深的地方坠去。
“小郎君。”
卫姌睁开眼,身体仿佛灌了铅似的沉。
惠娘拿着帕子给她擦了一下脸,轻声道:“女郎长大了。”
卫姌久未听见她唤女郎,恍惚了一下,腹部坠胀,还有阵阵隐痛,提醒着不同寻常——是葵水来了。她瞪大了眼,起身要坐起来。惠娘拿了引枕垫在她的腰后,出去很快拿了一碗热汤回来。
卫姌喝了一口就尝出当归味,抬头讶然看来。
惠娘慈爱地看着她道:“都是避着人我亲自熬的,郎君别担心。”
卫姌腹中隐痛,低头将汤喝完,朝外看了一眼,发现天色竟是暗的,“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惠娘摸了摸她的额头,眼角有些湿润道:“戌时了,今早你没起来,我进来看你睡得昏沉,额头滚烫,差点叫医师,幸好先给你检查一道,原来是葵水来了,我的小女郎长大了。”
卫姌前世初来葵水时也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她身子骨不算强健,又因坠河痛失胞兄,没有养好身体,后来月事经常不准,修养多年才慢慢有了改善。如今身体却是比前世好些,但卫姌仍是发了一场热,腹痛难受。
惠娘道:“今日就别学了先休息一日,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也不差在这一两日。”
她见卫姌每日苦学,经常读书练字到夜深才睡,极是心痛,经常劝她要多休息。
卫姌浑身酸软,身子发沉,脑子也有些糊涂,便没有勉强再学。只是如今她的身体情况特殊,不能叫婢女近身,所有事都由惠娘经手。用过一点粥食,惠娘收拾下去,卫姌就让她去休息。
这天夜里卫钊回府,进门时还想着事。罗家透风给他,说是朝廷旨意将下,他即将加任江州督护。这和刺史桓冲当日所说的一致。江州自桓冲来后,表面看着平静,实则背后各方势力都不安稳,朝廷对桓家戒备至深,但如今北伐不利,桓温多次上表,朝廷迫于压力,任桓冲为江州刺史。只是如此一来,江州与荆州相合,便有自主之力。任卫钊为督护,便是各方博弈权衡的结果。
司马邳身为皇亲,久居豫章不走,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桓氏,如今更是对他多番笼络,甚至开口许下公主。
卫钊冷笑,若真娶了公主,有一日他真实身份暴露,只怕司马邳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卫钊思量了一会儿,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卫姌屋子方向时略顿了一顿,忽然又扭头过来,“小郎君呢”
管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往常这个时间,卫姌书房里的灯火通明,府里人人都知道小郎君苦读成性。他道:“听说小郎君今日身体有些不舒服,应该是歇了。”
卫钊颔首,回到正房,将今日送来的军务和拜帖看了,唤人进来梳洗。
今日值守的婢女叫做安紫,是在豫章新添的婢仆,生得清秀齐整,比别人多一份灵巧。进府之后规矩学的好,人看着又是本分老实性子,黄芷音对卫钊身边服侍的人挑选的格外用心,除了原本从江夏带来的几个,就属这个安紫出头最快。
安紫进了门,偷眼瞥了瞥卫钊,见他眉头微皱,应是想着事,服侍着梳洗了一道。瞧见卫钊出神,灯火下面容英俊,更有一份同龄人难及的威仪。安紫心砰砰地跳,脸上浮起些许红晕。她这些日子旁观,原看黄芷音是掌管后院的妾室,还以为她是最得宠的,但眼下看来,卫钊对她却最为冷淡,其他如子雎肖蕴子佩兰等不见得宠,也就比寻常的婢子好一些罢了。听说原先最受宠的是令元,却已经被逐走了。
卫钊是个风流性子,安紫有时大胆说笑,他心情好时也会调笑几句,便让安紫又生出点别的心思来,心说自己温柔体贴,若是叫郎君高看一眼,岂不是也有机会。她这些日子便用心收拾自己,每日胭脂水粉上脸,打扮精致,越发显得靓丽起来。
她为卫钊更衣时,壮着胆子指尖轻轻在卫钊身上摸了摸,羞赧抬头,却对上卫钊厌烦的目光,“下去。”
安紫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立刻就退了出去。
卫钊拿起一旁的茗碗喝了口茶,婢子暗送秋波并不奇怪,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这等姿色的太平常不过,他无意收用,只觉得厌烦。正要另叫人来,卫钊又想到卫姌,这个弟弟身娇体弱,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
他叫来管事问情况,哪知管事并不清楚。卫钊顿时就沉了脸,疑心这些人服侍的不用心。
管事道:“惠娘亲自照顾的小郎君,说没有大碍,以前在家时就会这样,歇两天就好。”
卫钊穿了鞋就朝外走去。
来到卫姌的院子,房里点着灯,并无婢女守候,卫钊进来的时候脸都是沉的。
卫姌刚才用过晚饭,让惠娘去休息,腹部坠痛,让她无法睡着,起来又拿一卷书来看,此时脑子昏沉,她并没有选平时的书,而是挑了一卷游记。里面描绘的山水风光让她有些意动,忘记了身上的难受,后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似乎有动静,她便惊醒过来。
房里灯光越发昏暗。
“惠姨”她眨了两下眼皮,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坐在床边高大的身影,“二哥”
卫姌没想到他突然来了。
卫钊低头看着她,“哪里不舒服”
卫姌早就想好了借口,“就是头晕使不上力,以前也有过,不碍事的。”
卫钊知道卫家人多少有点体弱的问题,可看见卫姌躺在床上,脸上没有血色,仿佛一朵娇弱的花儿一样,他心里就有些不好受,自然而然地先摸了摸她的额头,些微的热。
“你身边人都是怎么服侍你的”卫钊的语气有些严厉。
卫姌哪敢让人靠近服侍,婢女都是她蓄意叫走休息的,她将卫钊的手拉开了一些,道:“我生病的时候脾气不好,才让她们都走的。”
卫钊不语。
卫姌稍稍坐起来,感觉到下面一股热流,顿时不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