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邳目光缓缓扫过她,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手指在玉牌上点了点,“这件事就值得你拿玉牌来换”
卫姌咬了咬牙根,虽觉得难以启齿,但也到了必须开口的时候,“殿下,桓启对我心存怀不轨,他原是我兄长,如今身份不同,位高权重,我不过是个空有品级却无官职之人,实在无力抗衡,还请殿下帮我。”
司马邳神情一窒,向来精明凉薄的脸上竟显出些怔愣的神色来。
“孤听说桓启……只好女色。”
卫姌脸色涨红,一直红到脖颈,期期艾艾道:“原是那样,我也未曾想到。”
司马邳出身宗室,在权力富贵长大,什么风浪艰险未曾见过,但眼下却被卫姌惊地一时哑然。
桓启浪荡的名声他很清楚,风流但也从不沾男色,卫姌还是他曾经的族兄弟。司马邳沉吟不语,看卫姌神色也不似作伪。
他心头一阵荒谬过后,低头看了眼跪着的卫姌,突然窜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司马邳不说话。
屋里静的落针可闻,卫姌心想莫非他并不信
这时司马邳俯下身,手直接捏住她的下巴,缓缓抬起她的脸。
卫姌脊背绷紧,面露错愕。
司马邳目光探究地在她身上梭巡。眉似远山,目如秋水,眼前小郎君的脸比女子更清丽秀致,他心口莫名一阵发热。司马邳蓦然身体一僵,立刻松开手,霍然起身,蹬蹬走远几步。
卫姌视线跟了过去,司马邳却不停留,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间风大,寒气逼人。司马邳刚走出殿外,几个内侍迎上来,福宝匆忙道:“天冷风寒,殿下怎出来了”说着转头吩咐内侍,“快去拿件大氅。”
内侍跑进殿内,很快取了狐毛大氅出来。
福宝轻轻搭在司马邳身上,却见他心不在焉,一脸沉思。福宝对内侍使了个眼色,几人离得有些距离站着。
司马邳面无表情,心中却颇不平静。朝廷对桓家当然是十分关注,桓温几个儿子当中,唯有从小借养在外的桓启有乃父之风,此人还是卫家郎君之时,司马邳就关注过他,有一身领兵的本事,又深谙为官之道,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要说毛病也有,是个风流性子。
只是司马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桓启如今竟还染上男色的毛病。倘若不是卫姌亲口所说,他未必会信。如今既已知晓,他挑起眉,想着是否有利用之处。可正想着,眼前又浮现卫姌方才苦恼哀求的模样。
桓家势大,桓启又不是庸碌之才,司马邳心道,何必为了一个小郎君与之交恶,朝廷本就艰难维系各门阀的平衡,卫家虽有旧时名望,可如今到底还虚名更多,对他而言并无实际利益。
司马邳思索良久,该下的决定竟踌躇难决。
福宝道:“殿下,卫小郎君在殿内跪着没动。”
司马邳转身又重回殿中。
卫姌转头看过来,只见司马邳衣袍裹着冷风而来。
他来到卫姌身前站定,弯腰将她手上一直攥着的玉牌抽走,道:“看你的样子,也不想让外人知晓内情,想孤如何帮你”
卫姌刚才心已一寸寸凉下去,见他拿走玉牌又问出这句,一时喜出望外,心潮起伏,眼里微微有些湿意。
司马邳看了她一眼就把头撇开。
卫姌将前几日脑中反复思量的事说了出来。要避桓家耳目离开豫章,事后也不会受制,唯有跟着司马邳才能做到。离开之时要遮掩痕迹,又要行动够快,不能留给桓启反应的时间。如此天高海阔,方得自由。
听她说完,司马邳暗道:思虑倒还周全,这小滑头,私下肯定已谋算多时。他是个疑心重的性子,知她决定,却也忍不住试探一句:“桓启日后若是承袭桓氏,前途不可限量,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暂且屈就一时,也不算如何吃亏,就真如此不情愿吗”
卫姌腹诽:大丈夫才能屈能伸,但她是个女郎。
“殿下明鉴,我绝不愿受折辱,”她飞快看了眼司马邳,见他若有所思,忙又道,“殿下拯救危难,我虽年纪小,但也知恩情,日后必会报答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司马邳明知她这是奉承之语,仍是分外愉悦,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孤都记着。”
卫姌在司马邳这儿得了准信,离开时脚步都轻快几分,一溜烟回到书房,此后表现的倒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很快到了年关,桓启忙的不可开交。如今是他认祖归宗的第一年,官场应酬往来更胜往年,他又是个擅长周旋的,推不开的应酬游刃有余,不亚于那些官场老油子。
卫姌见他无暇顾及家中,倒是乐得清闲,向赵府送了年礼,又与各家小郎君互有赠礼。她将惠娘叫来,私下聊了一个多时辰,惠娘心事重重地离开。
年岁交替,有驱邪避灾的旧俗。眨眼到了元日,豫章历来都是富饶之地,少受征伐战乱地波及,因此年关比别处倒热闹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闭门饮乐。
元日清早,卫姌起来,怀绿拿出一身新裁的衣裳给她换上,收拾齐整后,怀绿道:“又是新岁,小郎君越发俊美了。”
凝冬过来也凑趣说了两句。卫姌与婢女说笑,许下赏钱。两个婢女顿时喜笑颜开。
还没用早饭,正房就来人请卫姌过去。
今日外间歇市,桓启留在家中不外出。
卫姌跟着仆从过去,房中果然摆好了各类吃食等她来。
用过早饭,桓启与卫姌闲聊几句,他心情好似不错,唇角含着一抹淡淡笑容。这时婢女道黄芷音和几个婢女来了。
元日家中团聚,几人来此请安也合规矩。
桓启应了一声让人进来。就见黄芷音,肖蕴子佩兰子雎几个婷婷袅袅从外依次进来。各个匀脂抹粉,精心打扮。众女行礼,子雎还大胆地抬起头,目光妩媚又幽怨地朝桓启看来。
桓启让仆从把备好的东西拿上来,分发给后院诸女。
银钱布匹,黄芷音分得多一些,其余几婢则是相当,没有薄厚之分。
卫姌见状,就知道前一阵家中传的有鼻子有眼肖蕴子即将升为妾室是谣传。黄芷音虽触怒过桓启,但妾室之位仍是稳固。
众女收了东西,正各自高兴。
桓启道:“小郎君也有赏赐。”
卫姌立刻转过脸去看他,心想你的姬妾我赏什么
桓启却不避人地轻轻拍她的手,仆从又拿了些珠钗镯子,照着刚才份例又发了一圈。
卫姌心下冷笑,抿着嘴不说话。
众女忙拜谢行礼,唯有黄芷音没有动作。
桓启朝她看去,眸光深处深沉冷冽。
黄芷音一惊,心里莫名恐慌,慢吞吞来到卫姌面前行礼,道了一声谢。
卫姌觉得眼前这一幕分外刺目,她几乎坐不住,就要起来。却被桓启拉住,“去哪里,外头风寒,当心吹冻着。”
仆从端了椒柏酒和桃汤来,按豫章风俗,元日应按尊卑老幼依次饮酒汤。
桓启先拿起喝了两口,轮到卫姌,她也浅浅喝了,随后才是黄芷音和三个美婢。
等饮完,桓启摆手让众女离开。几人当然有些不甘,原以为桓启单独开了府,她们比之前在江夏时自在许多,哪知桓启忙碌,这些日子几乎没来过后院。外面又传闻他将要娶司马翁主。虽然她们知道府中迟早要有女主人,可翁主这样的身份,实在压得人心口沉甸甸。
黄芷音被罚过一场,不敢再违逆桓启,这就带着众人要走。
子雎娇声道:“郎君,元日新岁,就让我们一起留下热闹热闹吧。”
作者有话说:
第154章 一五三章元日
桓启看过去, 子雎红着脸娇羞地回视他,“我们姐妹几个都许久都不见郎君,还望郎君怜惜。”说着她还拉了拉佩兰道, “是不是”
佩兰是个老实温柔性子, 不喜出头,常唯唯诺诺。她抬起头来, 飞快看了桓启一眼,眼眸中也满是情意,想着今日是元日,便“嗯”的轻声应答。
连肖蕴子这样清冷的性子, 此时也不免露出期盼的目光。
桓启淡淡一笑,侧过脸来瞧卫姌,“玉度如何想”
卫姌方才已经有些不自在,如今更觉烦腻,但见桓启正目不转睛正看着自己,她又想着若这几个走了,只留她和桓启两个不是更难熬, 便道:“多些人热闹。”
几女都留了下来, 屋里果然热闹不少。佩兰净手之后剥了两个橘,把白丝的筋挑赶紧了,整齐放在碟上, 给桓启和卫姌各奉上一份。子雎不及她这般温柔细巧,却是巧笑嫣然主动和桓启说话。
她自有一股子娇俏利落的劲,行事大胆却不叫人厌烦。肖蕴子不如她健谈, 但偶尔开口说一句, 知书达理, 见识颇不一般。只有黄芷音安静坐在一旁, 远不如那三人殷勤。
如此众人热闹聚了大半日,将近掌灯时分,桓启让几女退下。子雎还要撒娇,见桓启并无表示,她极会察言观色,立即收敛不做声了。等人走后,桓启喊人摆饭。今夜菜色汤饼比平日丰富许多。卫姌下午吃了些零嘴,此时却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莼菜羹便饱了。
桓启将一小碟蜜枣朝她面前推了推,“尝尝这个。”
卫姌吃了一颗,甜脆生津,味道着实不错。
桓启嘴角含笑看着她,一边饮着酒,一边和卫姌说话。刚才虽然场面热闹,但他看得出来卫姌兴致并不高。
桓启朝外喊了一声蒋蛰,让他去把昨天收到的书信拿来。蒋蛰跑了一趟很快回来,识眼色地交到卫姌手中。
卫姌打开看,两封信件都来自江夏,分别来自卫申和杨氏。卫申信中询问她课业如何,听闻她去了琅琊王府叮嘱她谨言慎行,又说了些官场上的忌讳和规则,洋洋洒洒千字文,倒是像一篇教导文章。至于杨氏的信就简单许多,嘘寒问暖,让她注意身体,江夏一切都好,让她不用担忧,又说年礼送的太多了些,劝她还是省些钱财留着自用。
卫姌心下犯嘀咕,前不久她是让人送了些东西回去,可都是江夏本地特产风味,称不上耗费钱财,还让杨氏特意在信中提起。她略想了想,抬头又见桓启脸上的笑,顿时就明白,肯定是他添了东西。原本还想道一声谢,可看着他脸上了然得意的神情,那个谢字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桓启见她收了信件,却没什么表示,轻咳一声,“看仔细了”
卫姌应了一声。
桓启道:“可是想家了元日不在家中,对你来说还是头一遭罢”
去年还在江夏家中热闹,长辈兄弟齐聚,在豫章却冷清不少,桓启自觉猜中卫姌想法。
“有一点。”卫姌轻声道。
桓启吃完饭喝光酒,命人收拾残席,笑着坐到卫姌身边,道:“有二哥陪着你,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一句话,全都给你弄来。”
卫姌轻哼道:“不敢,前几日想出去玩还被拦着。”
桓启看她颦眉嗔怒,眉眼格外生动娇丽,盯着看了一回,才道:“那几个喜好沾花惹草的的小子,能去什么好地方,别带坏了你。”
卫姌哂笑,瞥他一眼,心想你也好意思说别个儿沾花惹草。
桓启读懂她表情,摸摸下巴,笑道:“自回来我就脚不沾地,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空出去玩,那几个小子,读书不成,行伍也不行,能取品级全靠家族蒙荫,你怎么就和他们能玩在一处”
卫姌道:“他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待人赤诚,只这一点就胜过别的许多。”
桓启心中嗤之以鼻,这几家士族子弟自幼在富贵窝里长大,若说赤诚能有几分,说到底,不过是瞧着卫姌好看,这才巴巴的贴上来。他目光微凝,想着是元日,就没说什么破坏气氛的话,只是道:“再过不久就该安排你恢复身份,再同他们一起却是不适合……”
才说到这里,就见卫姌的脸色已有些变冷,桓启轻轻捏了她脸颊一下,转了话锋道:“不过到底相处一场,若再聚一场话别也是应当。”
卫姌这才神情舒展。
桓启握住她的手,又道:“琅琊王府那边的差使,等过几日去的时候就推了,你并非掾属,要辞应是容易。”
卫姌知道他提醒的这些全是为了她转换身份做准备,抿着唇不说话。
桓启轻轻捏了她的手,语气不紧不慢道:“建康那边可能要生变故。”
“变故”
桓启道:“陛下身体虚弱,年前久病一场,前些日曾宴请众臣,吹了冷风,竟一病不起,宫中戒严,消息闭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可知,陛下登基多年,没有子嗣,王谢庾三姓都盯着,只怕还要生出事来。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和琅琊王有牵扯。”
卫姌暗自回想前世,算算日子,司马邳继位应在岁末,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这其中发生什么事却是她前世也不能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