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荣吃了好几口,确定豆腐是好的。
他站起来对着那管事模样的人挤笑道:“许管事,豆腐是好的,我尝过了,没有坏也没有馊。”
那被称为许管事的人连说不可能,说自己亲自闻过也尝过,豆腐明明就是坏的馊的。“我家的主子们最是精贵,哪怕是一丁点的味不对都能尝出来。别说是过了夜的东西,就是误了一会时辰的东西,那都能尝出来。傅伯爷没在大宅门里生活过,自然是不懂贵人主子们的精细。这豆腐确实是不太新鲜,如今也撒了,傅伯爷若不然再送一些新鲜的过来?”
许管事说着,也不等傅荣回答,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告退。
他一进门,那几个下人也跟着退回去,然后将门“哐当”一声关上。
这声音极响,如同一记重击,砸在傅荣心上,仿佛被践踏不是豆腐,而是他自己。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蹲下去用手掰着豆腐上沾的脏东西,小心翼翼地将还可以吃的放起来。
明明是早上才刚做出来的东西,他吃着又嫩又新鲜,盛国公府的人为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难怪人都说贵人不仅讲究,喜欢糟蹋粮食,还没有丝毫体恤之情。
“傅伯爷,你这是做什么?”
一声惊呼传来,又出来一个长脸的婆子。
婆子捏着帕子,嫌弃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拣豆腐的傅荣。“这些豆腐都坏了,伯爷做什么要拣起来。我家夫人说了,就当是误会一场。你们偏说豆腐是好的,那就算是好的。银子不会少你们的,拿去吧。”
她像是施舍般送上银钱,见傅荣不接,便将钱袋子放在傅荣身边。说是放,其实跟扔也差不多。
“傅伯爷,你说你也是的,何必呢。东西是坏的也不打紧,银子我们也没少给。这豆腐实在是不能要,你赶紧倒了,可千万别拿回去吃。”
她几步上前,手还没有碰到傅荣拣好的那些豆腐,即被人挡下。
她抬头一看,见是一位妙龄貌美的少女。
少女娇憨幼美,却神情严肃。
她眼珠子转了几下,夸张地喊起来。“哎哟,这不会是傅府的姑娘吧,怎么一上来就要打人哪。”
隐素冷笑,“闭嘴,你再嚷嚷,信不信我真打你!”
长脸婆子面色一变,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天老爷啊,还有没有天理啊,伯府的小姐打人了。好好的姑娘家,不要脸想抢别人的未婚夫,还赶上门来撒泼,这是想逼死人哪。”
还别说,这番做派真有几分像秦氏。
隐素望着盛国公府的大门,以及不知何时聚拢过来的好事者,似笑非笑。
不少人朝她指指点点,有人翻出她以前痴缠戚堂的事,极尽夸张渲染,直把她说成一个不知廉耻痴心妄想的下贱之人。
“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傅姑娘以前缠着武仁侯府的二公子。后来进了崇学院又瞧上谢世子,还在圣上面前亲口承认自己喜欢谢世子。”
“你说她怎么这么不要脸,谁都知道穆国公府是要和盛国公府结亲的,谢世子将来的议亲之人只能是魏大姑娘。”
“谁说不是呢,也就是魏大姑娘心善,还想着同窗之谊照顾他们伯府的营生,却没想到他们丧了天良,送来的豆腐都是馊的。”
傅荣听着这些人的议论,面色青红一片。
他双拳紧握,死死忍着。
若是这些人只说他,他觉得不打紧。要是这些人说来说去都是说他的女儿,如何不让他心中难受。
“你们…你们胡说!”
“哎哟,傅伯爷,你不会也要打人吧。”那婆子怪声怪气地喊起来。
傅荣确实想打人。
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那婆子。
那婆子装作害怕的样子,实则眼睛里全是挑衅。
门外闹成这样,魏家的主子一个都没露面。先是厨房的管事,后是这婆子,明知傅家上门的是主家,他们却让下人们与之周旋,轻贱不屑可见一斑。
隐素神色更冷,木着脸就要上前。
傅荣心下一惊,连忙拉着她。
“素素,咱们犯不着和他们计较,不生气,你不生气,爹也不生气。银子他们都付过了,豆腐撒了就撒了。”
“就是啊,还是傅伯爷明理。银子都到手了,你们还想怎么样,莫不是想借此讹上我们国公府。”那婆子又阴阳怪气地道。
傅荣忍着气,死活挡着隐素。
隐素问他,“爹,你不生气吗?”
能不生气吗?
傅荣气得都快冒烟了,若是以他年轻时的脾气,若这里不是京城而是陲城,他万不会忍下这口气。
“爹不气,你也不气,咱们走。”
那婆子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发髻衣襟。
“奴婢就知道傅伯爷是个能忍的,比起傅夫人来,奴婢这样的已经算好的。若是依着傅夫人的脾气,只怕是早拿了大扫帚往你们身上招呼。”
她故意拿自己和秦氏比,意在激怒傅荣和隐素。
隐素突然笑了。
“我娘的脾气是不好,她的大扫帚打的都是张狂的庶出之辈。听说你家二爷就是庶出,你家的姑娘公子也全是庶子所出。这不就巧了嘛。”
那婆子面色大变,眼皮子像抽筋似的想往后看,又不敢往后看。
“傅姑娘,你…休要对我家主子们无礼。”
“我无礼了吗?”隐素娇憨的脸上全是不解。“我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你家二爷不是庶出,你家大姑娘小公子的不是庶子所出?”
那婆子面色更加难看,又不好在这个问题和人掰扯,只能赶人。
“傅伯爷,傅姑娘,你们银子也拿了,奴婢就不远送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给你们盛国公府送豆腐。”隐素说。
那婆子心说谁稀罕你们家的豆腐,扭着腰就进了门。
傅荣和隐素父女二人一走,那些围着的人也很快散去。
一上马车,傅荣是满脸的沮丧。
别看他现在是伯爷,婆娘还是县主,然而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京里真正的世家大户其实都看不上他们。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痛恨自己的势微。如果他地位权势更高一些,那些人哪里敢欺负他的女儿,又凭什么嘲笑他女儿。
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们普通百姓哪里敢和贵人们相争。
“爹,我不难过。”
“爹知道,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但是他难过。
他难过自己的无能,难怪自己的低人一等,更难过自己不仅要忍着,还要赔着笑脸。
隐素心中翻江倒海,那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若是祖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会做如何感想?
“听说盛国公府的夫人当年带着嫡子和离走了,也不知道那嫡子现在如何?若是他过得好还罢了,若是他过得不如意,你说他会不会埋怨自己的母亲?如果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个庶子占着,他会不会想回来争上一争?”
傅荣刚才听女儿讽刺魏家的二爷是庶出时,他想的却盛国公府的下人趾高气昂不把人放在眼里,便是庶出的主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金贵。
既然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想来那嫡子也是找不回来的。
“儿不嫌母,那嫡子定然不会埋怨自己的母亲。”
隐素闻言,倒是不觉意外。
她理解祖母当年为何要带走父亲,若是将尚在襁褓中的父亲留在盛国公府,或许连长大成人的机会都没有。
为人父母者,大多数都想着替子女铺平将来的路。父亲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该是何等为难。一头是母亲生前的执着,一头是儿女的前程,牵扯的两头都是骨肉至亲,他夹在中间又该如何抉择。
“爹,倘若你是那个嫡子,多年以后知道自己的身世,你会如何?”
傅荣下意识皱眉,只觉女儿这话问得古怪。
好半天,他才喃喃道:“爹也不知道该如何。我想着他如果已为人父,哪怕不是为了他自己,也应该回来争上一争。”
隐素心里的翻江倒海,瞬间又汹涌了几分。
秦氏焦急地等在伯府外,一看到父女二人回来,立马上前。见他们衣衫齐整,没有狼狈之相,紧张的神色顿时缓了不少。
没打架没吃亏就好。
听到傅荣说豆腐全撒了,她是狠声怒骂,“天杀的败家玩意儿,糟蹋粮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好好的豆腐都倒了,他们也不怕遭报应!”
后又听到该给的银子没少,她心里好受了一些之余,又生出忿忿不平。“钱多了作祸,有几个银子了不起。白白糟蹋粮食和别人的血汗,迟早有一天叫他们尝尝没钱没吃的苦头。”
发了几句牢骚后,她狠声说着以后不做魏家的生意。
“娘,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给他们送豆腐。他们是金贵,但我们不侍候了。”
“对,不侍候了。什么玩意儿!”
这时门房来报,说是有人送帖子。
帖子是一位眼生的中年男子送来的,男子说他家主子设诗画雅集,闻傅家有女师出曾相国,琴画皆是不凡,诚邀出席雅集,共商雅事。
此帖为梅竹帖,文人墨客最为追捧的一等名帖,纸浆混入梅竹香,成型时再印上梅竹图案,闻之有淡淡的梅竹香。
帖子右下角标有下帖之人的名讳或是出处,只见那几字飘逸洒脱,乃是仙隐阁三字。
仙隐阁?
隐素若有所思,收下帖子。
第63章 合奏
送帖之人告辞之后, 秦氏喜上眉梢。
她的闺女真是有出息了!
记得上次为了弄到仲春雅集诗会的帖子,他们求了多少人。最后还是丝娘出面,才得了一张帖子。而今雅集的主子亲自派人送帖子, 可见她家素素的才名已经在外。
“当家的, 你看看咱家素素,可真是不一样了。”
模样瞧着还是以前的模样,这人竟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喜滋滋地拿着那帖子翻来覆去地看, 即使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也不妨碍她与有荣焉一脸荣光。
傅荣神情复杂,既为女儿感到欣慰, 又对之前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他默默地到了后院, 独自一人搬个小凳挑着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