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生的好看,入了公主的眼,公主就额外问了他一句姓名。
他努力克服紧张,按照礼部教的规矩回答:“回公主,下官唐愿。”
他们的初见就是这样,是公主与鸿胪寺的九品青衣小官。是她来选一个看的入眼的人。
从那日起,两人之间的关系,便一直延续至今。
于是成婚多年,唐愿见公主,看见的,依旧是上位者的一面。
今日才看到决然不同的一面——
因公主府邸颇大,从正门到公主居住的正院,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故而唐愿虽是在正门迎候大司徒下了姜府宰相规制的阔大马车,但也早早备下了能在府邸内小路上代步的轻便小马车,请大司徒上车过去。
大司徒却摇头道:“不必了。”显然是想一路走过去,顺带细看看府邸内的布局。
唐愿微微踟蹰,然后如实将公主方才的话说来:“姨母,公主道有些不舒服,所以不能出来迎候。”
大司徒这才上了马车,径直来到院内。
而她入内,公主也未曾起身,只是倚在一张矮榻,有些怏怏道:“姨母。”
唐愿便见大司徒走过去坐在榻旁,一面替公主盖只搭了一半的薄锦被,一面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
也是欲即刻请周奉御。
然而公主只是摇头,拉着一点大司徒衣角道:“姨母,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叫了周奉御来,也不过听那些‘保养’‘不要多思’的官话。”
“他不敢随便给我开药吃,我自然也不敢随意吃药——我记得姨母和晋阳姑姑的话。”
“就不必看大夫了吧,他说的累,我听的更累。真是彼此麻烦。”
唐愿在旁忍不住垂首,生怕脸色露出什么不对:他从未听过公主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难道是……撒娇吗?
他余光还见大司徒伸手替公主理了理鬓发,柔声道:“看你神色确实较往日倦怠些。”
“好,那就先不请大夫,你自己度量着,实在不舒服,却也不能讳疾忌医。”
这也是唐愿第一次见公主像一只被顺毛的狸奴(猫)一样,以至于闭着眼睛靠在大司徒身上,低声在说些什么,语气含糊,甚至有点像猫呼噜噜的声音。
唐愿之所以会想到猫,除了公主府中也会豢养各地贡品猫外,还有另外一种‘猫’。
他曾经见过的‘大猫’——
依旧是先帝在时,有一年大食国进贡了狮子,恰巧当年还有辽东之地贡上的老虎,暂时就都养在闲厩五坊之处,那里原本是专门养着各地进贡的鹰鹞犬马等物。
唐愿本身是喜欢猫的,甚至公主府多豢养猫,也与他的喜好有关。
因狮子和老虎少见,公主还特许他去鸿胪寺看。
那是唐愿第一次见到老虎,与猫仿佛的美丽,却威严而令人生畏的眼睛。
而大约是被人看烦了,原本懒洋洋伏在地上的老虎,忽然站起身顿足啸了一声,当时所有人都不由退了一步,生出骇然之意来。
唐愿也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竖起的寒毛——
虎啸山林百兽散,果然如此!
怪道老虎是百兽之王,是一片山林的顶级掌控者。
而那一刻,唐愿忽然就想到了公主。
他是不怎么出门的,外面的事情他说不好。但在镇国公主府内,公主绝对就是这般的掌控力,她一个不满的眼神,一个不悦的神色,都令阖府上下战战兢兢。
当然,这种类比,唐愿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而今日,他也算是开了眼了。
甚至就在大司徒让公主先歇着,她去看看公主府各处时,公主还道:“姨母从前也不来看看我府上如何,今日才来,难道是孩子比我要紧吗?”
大司徒无奈而笑:“若不是有孕之事,于你有风险,我才不来。”
公主这才笑道:“那姨母去吧,我再睡一会儿。正好等姨母回来用午膳。”
*
而午膳时分,唐愿在为众人分盛汤羹的时候,还听公主道:“姨母给我的女儿想个名字好不好。”
说起名字,唐愿就不由想起一事:孩子的姓氏。
他听说,自从武氏宗亲回京,正巧赶上公主有孕,竟然朝上还有一种不知从何传出的风言风语——
公主虽是陛下亲生,但她的子嗣自然是随驸马姓的,那公主岂可为皇储,将来岂不是传位‘异姓’?
倒是武家子侄,才是一家子姓武的。
唐愿当时就无语了:我都从未敢想过,这孩子跟我姓,你们倒是挺敢替我想。
然后垂眸望着眼前的酸笋鲜鱼丸汤,又有点发愁:唉,公主直接就说让大司徒起‘女儿’的名字。
这若不是女儿……公主失望不满——
我下半辈子靠谁啊!
第338章 曜初的‘孤独’
“不能怪我总是更心疼曜初一些。”
从镇国公主府回姜宅的马车上,姜握对崔朝如是道。
“今日你也见了,她府上的情形。”
姜握没具体说,崔朝也明白她的意思:从前他们也多少有感觉,但今日是头一回在镇国公主府待了大半日,彻底看清了曜初与驸马的相处——
非常标准的君臣模式。
“不是说这样不好,有这样的驸马,这于曜初来说倒是极为省心。”
但这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省心必然就意味着不交心。
当然,曜初显然也从未想过跟驸马交心,甚至于交流都不会尽有。
何为君臣模式?便是上位者自行其道,需得‘臣’去揣测‘君’的心思,忖度君的举止。
驸马是如此,公主府的属官亦是如此。
人人都是她的下属,是她掌控之下的人。
然而掌控力对标的是力量,故而曜初要永远如她的封号一样‘安定’,几乎不能露出什么疲惫,更不能露出什么鲜明的弱点。
怪道皇帝称孤道寡。
实是如此。
姜握抱起马车上一个靠枕——软软的棉花芯子,因是入了初夏,外面换了凉滑的丝质枕皮。
抱在手里轻轻的。
姜握不免想起旧事:“当年安安满月,我把她从宫里抱走,也是一个夏日。天儿比现在还要热一些,她当时还不如个枕头大。”
软软小小的一团。
彼时宫里不太平,姜握想的是:让我把你先带离这风浪中吧。
然而现在,曜初已经变成了风暴中心,去试着驾驭驯服风浪的人。
艰难却孤独。
偏生……
“偏生她还不似令月,正巧与婉儿年岁相仿一并长大。”
“有个打小的玩伴,情分不同,也好有个放松的去处。”
“如今,曜初也没有旁人可说说心里话。”
毕竟曜初长大的过程中,尤其是塑造性格的五岁前,几乎只有她了。因此姜握刚刚才如此说:难免多心疼一点曜初。
崔朝想了想,却忽然叹道:“这才是一个皇储,
一个帝王的常态吧。”
他与姜握坦然道:“其实你与陛下,若非起自微时,也难有如今之谊——你们相遇的时候,身份上并无高低上下之分。”
“可曜初不同。”
“她开公主府,点任属官——从一开始,收的就都是下属。”
崔朝想:正如他当年奉命做皇子伴读,自是未见晋王之前,就心底明确知道两人从不平等。
他是幸运,遇到了能做朋友的晋王,但换句话说,他要是当年被点去给魏王李泰做伴读,不也是一样得服从吗?
而之后许多年,他与先帝友情多于君臣。不只是因为年少相伴的情分,更多是因他完全不碰什么权力。
帝王孤独,原就如此。
姜握抱着靠枕长叹一声:“道理我都懂。”
但看曜初踽踽独行,她依旧是忍不住心疼。
尤其是今日曜初那句‘是不是有了孩子才来看她’,简直是戳到姜握心口上去。让她当即自问反思,这几年大约是太忽略曜初了。
这一刻,姜握的思绪倒是奇异的跟唐愿重叠起来——
她想到了老虎。
不过她想到的却是小老虎,一般两到三岁还未彻底成年的老虎,就不得不离开母虎。
在姜握看来,需得自己觅食,独立去掌握一方山林的小老虎,也太可怜了。若是病了累了也只能自己撑着。
她实在是,还没有长大呢。
而姜握的心思,崔朝在旁自然看得明白。
真是,关心则乱啊。
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在心底无奈:也就是本朝情形特殊。且圣神皇帝与姜握的情分也特殊些,是相互扶持的开辟道路者,是彼此无可替代的君与臣。
若换了正常的朝代,位高权重的宰相,对皇储,不,还是准皇储,这样格外关照,皇帝会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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