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克里里猛地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商铺门面,
此时天色已晚,街道上光线暗淡,景物都已经模糊不清,但是眼前的这一切,却让他恍然有种自己掉入了某个光怪陆离梦境中的错觉:
正对着他的,是一扇透明的高大拱门入口。
对于矮人的身高来说,这扇大门的高度足以称得上四个字“遥不可及”;周围的墙壁被各种瑰丽的波纹光带装饰得流光溢彩,冷色调的光源在夜色中给人一种神秘又华丽的印象,仿佛只要进入这扇门,就能踏进一座穿梭时空的魔法隧道。
原本低矮的危楼变成了足足有二十余米高的辉煌白色阁楼,大厅内部悬挂着的剔透的水晶灯,即使隔着一条街都是如此美丽灿烂,从玻璃幕墙内部内透出来的明亮光源,让身处街道对面的克里里都看得如痴如醉。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了传说中的天堂。
“这……这是什么?”他指着大厅内部的那扇长达十几米的水晶吊灯,结结巴巴地问道。
身旁人见怪不怪地回答:“水晶灯。”
水晶!
克里里倒吸一口凉气,两只长耳朵几乎要竖成了兔子——
那么珍贵的水晶,那么多颗璀璨玲珑的稀世珍宝,居然……居然被他们用来做成了灯饰!?
何其的暴殄天物!奢侈至极!
克里里现在开始有点儿相信,这家商铺背后的主人,或许真的是传说中的那位魔神大人了。
而且对比之下,他瞬间觉得自己平时引以为傲的月虫荧囊照明简直不值一提了。
在进入大厅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二楼的每一扇窗户都用猩红的窗帘遮挡住了,克里里稍微留了个神,刚想继续问那个人类为什么二楼不拉窗帘,就被感应到来宾自动开启的玻璃门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心,”正准备出来接他们的金萱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克里里捞了起来,还面色关切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倒不是金萱有多好心,主要是看到克里里的长相,尤其是他那双惊恐瞪大的豆豆眼时,她总是控制不住地联想到自家养的那条牛头梗。
唉,出来这么久,确实有点想家了。
克里里看着这个在他眼中身高堪比女巨人——金萱之前是篮球特长生,身高一米八一,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法,法师大人,您就是这里的所有者吗?”
金萱失笑,她这段时间已经被误解很多次了,出于保持神秘的策略,她模棱两可道:“我不是,谷——我是说我家大人他在楼上等你,跟我来吧。”
说完,她朝带克里里过来的特动组成员使了个眼色,示意接下来的流程由她主导。
克里里不疑有他,虽然金萱没戴面具,但他内心已经把这位高大和蔼的年轻女士也默认为了一位法师。
莫顿城内倒也不是没有法师互相合作,只是这些堕落法师们,个个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人,合作的多,拆伙甚至反目成仇的也不少。
所以在经营商铺这种涉及到利益的事情上,克里里基本从没见过有两位法师合伙登记的。
但很快,更令他震惊的景象就让克里里忘记了出声。
他像是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跟在金萱身后,越过烛光摇曳的大厅,顺着环绕水晶灯的螺旋阶梯一路向上。
不知名的馥郁芳香从四面八方飘来,克里里这辈子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哪怕是春季百花刚开放时新鲜的花蕊,也比不上它的万分之一——他嗅了嗅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面上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丢脸的陶醉表情。
“啧,我就跟他们说了别喷那么多香水,一群直男根本不懂,”金萱抱怨了一句,又问道,“这味道是不是有点浓了?”
“没有!完全没有!”
身为矮人、对一切浓烈香味与艳丽色彩都十分钟情的克里里连连摇头。
他已经发现了,随着他们往上走,空气中的香味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起初是花香,混杂了一点淡淡的草木榛果香味,等再仔细嗅嗅,就渐渐演变成了一种成熟的、多汁甜蜜的水果芳香,让克里里难以自制地联想到了干燥的矮人果蔬地窖,还有秋日丰收的果园。
金萱看了一眼克里里沉迷香味的表情,心道没想到啊,区区果香型香水的前中后调,居然对这个世界的特殊种族有这么厉害的效果。
这位还不是目标客户呢,就已经开始流连忘返了。
为了体现出神秘感,大厅内除了水晶灯外还放置了很多无烟蜡烛,克里里来到二楼的入口处,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区别于之前亚克力玻璃展示柜的玻璃柜。
他先是敬畏地看了一眼二楼走廊上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复杂重工地毯,又看着玻璃柜里面的两根红色的圆柱体,忍不住问道:“法师大人,这又是什么?”
看上去像是个罐子,但为什么要把罐子摆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自从进了这家店铺,克里里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个傻子,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要不是因为金萱是法师,他恨不得拉着对方让她把每件商品都介绍一遍!
“这个啊,”金萱随口道,“因为店里明火太多,容易出消防问题,就搞了个灭火器放这儿,以防万一。”
克里里:“…………”
因为担心让另一位法师等太久,他也没敢跟金萱说自己没听懂,装模做样地“哦”了一声,就挥动小短腿,跟着她来到了二楼长廊尽头的一间紧闭的房门前。
等停下脚步,克里里忽然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尽管之前他也很紧张,但是看着这扇沉重的深红色木门,再想想门内人的身份,克里里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心脏控制不住地越跳越快——
这里面的法师,真的是传说中的魔神大人吗?
金萱瞥了一眼他紧绷到僵硬的表情,嘴角勾起一丝隐蔽的笑意,她挺直身体,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抬起轻轻敲了敲门。
“魔神大人,”她语气恭敬地禀报道,“我带着商会的人过来了。”
正在和易言一起在房间里恶补专业课作业的谷梁一沉默片刻,在易言的轻咳声中,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桌面的物品。
门外的克里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十秒。
终于,他们获得了准许。
“进来。”
魔神大人的声音出奇的年轻。
音调温和轻柔,宛如精灵们在夜晚河流边弹奏的叶子琴。
克里里咽了咽唾沫,顾不上诧异,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手持着羊皮卷,一摇一晃地走进了房间内。
房间内共有两个人,一站一坐。
站着的那位没有戴面具,克里里有些嫉妒地承认他在人类群体中长相的确算得上英俊,肩宽腿长,身材矫健,穿着一身漆黑的肃杀服装,看上去很便于活动,腰间还别着一把l型的黑色硬物,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至于另一位……
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袍人双手交叉,安静地坐在长桌后,垂眸注视着他。
宽阔房间内,漆黑的眼眸深邃如宽阔平原在烛光下显得晦涩而深沉,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
那位年轻的人类战士就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从克里里进入房间起,那双警惕的眼睛就一直紧盯在他的身上,一刻都不曾放松。
朦胧的烛光驱不散房间内混沌的黑暗,青年棱角分明的面容漠然而冷厉,胳膊上绷紧的肌肉线条一看就知道蕴藏着不容小觑的爆发力。
他眼神中的寒光,让克里里无端联想起了古老岩壁上绘制的传奇史诗画卷中,那条只会对魔神忠诚伏首、以骸骨和新鲜血肉为食的残暴恶犬。
克里里战战兢兢地走到桌边,踮起脚尖,把羊皮卷和誓约羽毛笔呈到对方的面前,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与对方直视。
“请……请您在最上方签下自己的名字吧。”
他慌忙低下头,死死地瞪着自己的脚尖,但那一闪而过的画面却久久留在了记忆之中。
魔神大人的右手边放着一叠雪白的纸张,上面写着无数神秘莫测的符号,中间的部分似乎还有一个造型古怪的立体手绘图案。
克里里悚然心想,难不成,魔神大人是打算制造新的机关造物了吗?
赛里斯当初能够统治安斯艾尔大陆数百年,除了靠他凌驾于同时代法师的庞大法力和超凡脱俗的施法天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机关大师。
而他最出色的作品,就是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
据说,历史上那座还未随着魔神一起被封印的机关城,不仅威力远超如今的复制品,而且只要赛里斯一声令下,整座城市随时都能变成一座有进无出的迷宫魔窟。
在这座迷宫内,任何来犯的敌人都无法逃脱,最终只能沦为被蜘蛛网捕获的悲惨猎物,被掠食者猫捉老鼠似的玩弄至死。
“大,大人,”作为城主麾下的小卒,克里里咬了咬牙,还是试探着询问了一句,“这张纸上画的,也是您的作品吗?”
黑袍人似乎有些诧异他会主动提问,问的还是这个和登记并不相关的问题。
“我……我只是好奇,”克里里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您不想回答也完全没问题的!非,非常抱歉!”
他浑身发抖,看上去都快被黑袍人无声的威慑吓哭出来了。
坐在桌后方的黑袍人沉默了几秒,缓缓回答道:
“这是一个,由数以万计的零部件组合在一个尺寸和重量都受到严格限制的机体内,在高温、高压、高转速、高载荷下,高可靠性地长期工作的复杂集成精密动力机械装置。”
克里里不抖了。
他呆呆地张大了嘴巴,觉得自己大约是被魔神大人抽走了灵魂。不然为什么明明魔神大人说得都是人的语言,自己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呢?
“……您说什么?”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道细若蚊呐的疑问声,表情虚弱得像是刚被揍了一顿。
“简单来说,就是航空发动机。”谷梁一咳嗽一声,“不过这应该与我们今天要做的事情无关吧?”
“啊,没错,您说的对。”克里里暗暗记下了这个名词,同时恨不得把半分钟前问出这个愚蠢问题的自己揍一顿,魔神大人考虑的东西是你能随便涉足的吗!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但他眼见着魔神大人拿起了笔,却迟迟没有在羊皮卷上签名。
“……大人?”
“如果我签的不是自己的真名,”他用戴着皮手套的修长十指摆弄了一阵羽毛笔,忽然意味不明地轻声询问道,“会发生什么?”
克里里“呃”了一声:“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类似的情况,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进商会……不过我舅父和我讲过,城主曾在一次宴会上说,所有胆敢愚弄他的人,都已经下地狱和真正的亡灵们作伴了。”
但他刚说完,站在魔神大人身后的那名人类就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恐怖的杀意。
被那双犹如刺骨寒冰般的视线盯着,克里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番话似乎听上去像是在威胁。
他吓得两条腿颤颤巍巍地打着摆子,还以为自己要被魔神大人当场捏成一团肉泥,却听对方轻叹一声:“我签好了。”
……嗯???
克里里直到拿到羊皮卷,都有些恍惚。
魔神大人,居然真的老老实实签名了?
他不可置信地展开羊皮卷,看到最顶上写着工工整整的赛里斯之名,虽然这比划太过于方正,看上去就跟用尺子一笔一划量着写出来的一样,但的的确确是是魔神大人的本名没错。
克里里揉了揉眼睛,在发现不是幻觉之后,他胆子稍稍打了一点,鼓起勇气道:“大人,按照商会规定,我们还需要绘制一幅您的肖像……”
这堪称是他这辈子最勇敢的时刻。
然而这一次,戴着银面具的黑袍人只是淡淡笑了笑。
“不要得寸进尺,”他轻声道,“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知道我长相的人,都已经死的彻彻底底了。”
“告诉你们的城主,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有一千一万张脸,而他对付那些三流法师的手段,对我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