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内,一位精灵在听完宗秦远的转述后,捧着手中的花茶牛乳调制饮料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手上抓薯片的动作却一直没停下过。
他是和另一位精灵教师一起住在这里的,在知道精灵们爱喝花茶后,地球那边负责资源调度的部门特意送了不少过来,现在他们的墙角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饮和零食。
短短一个星期时间,两位精灵原本立体的五官就骤然圆润了不少。
“你这种情况,有点像是死囚奴对主人的潜意识服从,”等咽下最后一口薯片,精灵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空袋子,又嗦了嗦三根手指上沾的粉,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但是诅咒你的法师已经死了,除非创造死囚奴印记的魔神赛里斯复活,它应该是不会针对特定人产生反应的。”
宗秦远的笑容有些僵硬:
“那……如果那个人是被其他人当成赛里斯了呢?”
“这个,”精灵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那就要牵扯到另一件事情了。你们听说过信仰决定论吗?”
宗秦远没听过,但一直坚持每天上网课补习的易言却点了一下头。
“您前天在课堂上提过一次。”他说,“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信仰决定论,是赛里斯时代当时一位反对他的法师提出来的,”精灵解释道,“他认为不是法晶决定法力,而是信仰决定法力,信仰又包括对自身的信念和对他人的崇敬、恐惧、追捧等等情感,总之都是很精神层面的东西。”
“当时他宣称赛里斯绝大部分力量都来自狂热追随他的信徒,兽神安斯艾尔之所以能成为神,也正是因为如此。”
“……所以,如果信仰的对象发生转移的话,”宗秦远艰难地理解这番话,几十年来建立的唯物思想都有些摇摇欲坠,“那是不是就会出现力量转移的情况?包括掌控诅咒印记的对象也会被转移?”
“这个我也不清楚。”精灵摇头。
“说白了,这个理论到现在都还没被证实,你们的情况又太特殊,我只是告诉你们或许有这种可能性而已。”
说完,他又随手拆开了一包黄瓜味的薯片。
“真羡慕你们人类有十根手指,”他瘫在懒人沙发里咔嚓咔嚓地咀嚼道,表情不无嫉妒,“这么多手指,吃完薯片嗦粉的时候,应该很爽吧?”
宗秦远、易言:“…………”
不,并没有。
而且再这么吃下去的话,以这位目前的发胖程度,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从精灵变地精了。
“油炸食品最好还是少吃。”
在委婉劝告之后,宗秦远带着易言离开了精灵们的宿舍。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他就让易言先回宿舍,这件事他会和指挥部那边一起想办法处理的。
“不要太放在心上,”他安慰道,“谷梁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的时候心思太敏.感了些,我知道你私底下来找我是怕他担心,不过在问题解决之前,你们两个就和平时一样正常相处就行了,不用太过在意这件事。”
其实就连宗秦远也很难想象,以谷梁一的性格,究竟会和谁发生矛盾,更何况他还很清楚易言和谷梁一两人的关系一直非常不错。
易言默默点头。
“咦,易哥你怎么才回来?”他回宿舍推门进去的时候,靠在床头的诸葛逍忍不住挑眉问道,“还让我们跟食堂阿姨说不用帮你带饭了,怎么,是找哪个专业的妹子去共进晚餐了吗?”
这话一说出口,宿舍内原本已经躺在床上的其他两人也纷纷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易言看。
“没有。”
易言瞥了他们一眼,随手拿起杯子:“我去刷牙。”
诸葛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口,微微眯起眼睛:“绝对有情况。”
谷梁一也觉得易言今天自回学校后就一直有些怪怪的,但这毕竟是人家的隐私,他想了想,替易言解释了一句:“可能是太累了吧。”
“啧啧,谷梁你不懂。”
但既然易言不想说,诸葛逍也不好再问。
等到了熄灯的时间,宿舍四人各自安寝,黑夜静谧无声。
凌晨时分。
易言枕着胳膊,眉头紧锁,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之中,额头渐渐被薄汗浸湿,躺在床铺上来回辗转反侧。
昏沉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的那一天。
“……你会回来的吧?”
“……记得,逃出去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帮我报警啊!一定一定!”
“你答应过我了,不能食言的……”
易言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天气阴云密布,滚滚乌云如浪涛般从天际涌来,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峦。
旷野之上,大片大片翠绿的玉米秆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汽车在高速上加速飞驰而过,一只蜻蜓在池塘边迟缓地低飞着,就连拂过脸颊的风,都带上了丝丝凉凉的水汽。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
回忆如复古胶片般褪色的光影交错变幻,眨眼间,梦境变幻。
眼前是一间昏暗的地下室,易言似乎都还能闻到这里墙角的潮湿霉味,他在那里被关了整整七天,就连那张老旧长木桌上每一管试剂的位置都能了如指掌。
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狭窄低矮的床铺边上,望着滴水的天花板轻轻哼着童谣。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易言知道对方是谁。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清澈的童声在梦中如涟漪般轻轻荡开,宿舍内,易言在睡梦中紧绷的表情也渐渐舒缓下来。
可就在这时,梦中的景象却如同一片片被打碎后的镜子,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易言呼吸一窒,他猛地后退一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闪现来到了那张床铺的面前——而上面正躺着一具冰冷的、被电极缠绕的苍白躯体。
在电流的作用下,少年的神色痛苦而狰狞,他似乎想要将身体蜷曲起来,却因为束.缚带的禁锢而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不停地抽搐抖动着,从喉咙深处发出微不可查的悲鸣和呜咽声。
易言好一阵头晕目眩,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但是——这难道不也是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吗?
他咬紧牙关,大步上前,一把扯掉贴在少年头上的电极片,试图替对方松绑,但平时训练千米狙.击都能纹丝不动的手,此时此刻,却抖得根本解不开区区几条束.缚带的卡扣。
几番尝试后,忽然,一只冰冷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易言猛地抬头望去。
“你答应过我的,”垂死的少年突然撑起半边身子,拽着他的衣袖,声音凄厉地嘶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警!”
“明明你已经逃出去了!明明你有能力早点来救我的!!!”
他的手渐渐垂下,哽咽着质问道:
“为什么要害我……经受这些折磨……”
原本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望着那熟悉的眉眼轮廓,和被痛苦与泪水扭曲的稚嫩脸庞,易言喉头滚动,从胸膛深处传来一阵近乎撕裂般的剧烈痛楚。
要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才刚和谷梁一在宿舍互道过晚安。
如今的他,看上去已经完全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偶尔白天相处的时候,还会因为同学之间的打趣而露出略显腼腆的开怀笑容。
但每每看到青年站在人群之中,下意识朝他望过来时,眼神中那种带着柔软笑意、全然信任的感觉,易言既为此感到满足愉悦,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也愈发的痛苦愧疚。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几乎将他撕裂,这也是易言今天唯一没有告诉宗校长的事实:他根本没办法不在意谷梁一的一举一动。
——因为他问心有愧。
这段时间里,易言屡次想向对方坦白一切:
他想告诉谷梁一,自己就是那个被他们带到地下室绑架的傅敬言,因为他的父亲傅远,就是当初负责这起案子的禁毒大队长;
那次他死里逃生之后也不是没有报警,而是强撑着让高速上一位好心司机替他拨通了110,在说明完情况后,就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直到三天后醒来,才被告知他父亲为了保护福利院的孩子们不被毒//贩当成人质,并没有第一时间出警,而是下令行动组在镇上按兵不动,蹲守了将近两天时间才找准时机,将福利院内的毒//贩全部一网打尽。
尽管后来因为愧疚,父亲擅作主张销毁了地下室的录像,希望能够让被迫卷入新型毒//品案件的谷梁一避开后续风波,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是这点弥补对于他所受到的伤害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无论如何,都是他们父子两人对不起他。
尤其是,谷梁一还救过他的命。
易言缓缓睁开双眼,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足足几分钟后,才靠着强大的定力勉强平复好内心复杂的心绪。
他知道的,以谷梁的性格,如果自己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谷梁一不可能不原谅他。
可傅远是他的父亲,易言又比谁都清楚他在谷梁心中的地位。
难道要他残忍的去告诉对方,当初那位把你从魔窟里救出来的正义警官,那位曾被你在信中比喻成照亮自己人生的唯一一缕光明、并且每年清明都一定会去坟前祭拜的英雄,其实先前也曾为了公众的利益放弃过你吗?
如果知道真相,他会不会因为精神支柱崩塌而彻底崩溃?
相比之下,易言倒宁可他恨自己。
但当苦涩的滋味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从喉咙深处一直蔓延到全身、不停翻涌的滚烫热意。
——这是烙印对于他向灵魂所有者隐瞒真相的惩罚。
易言攥紧五指,忍耐地闭了闭双眼。
在床上安静地躺了片刻之后,他终于坚持不下去,用手肘撑着床铺慢慢地坐了起来,转身望向正在自己身后熟睡的青年。
因为白天的长途跋涉,谷梁一今天晚上睡得很深。
他蜷着身子,紧闭着双眼,清秀的眉微微蹙着,长手长脚直接把皱巴巴的被子团成一团抱在了怀里,宽松的睡衣领口在熟睡过程中被拉扯到了肩头,露出伸展的颈侧线条。
尽管黑暗环境下的光线暗淡昏沉,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边缘,但青年苍白的皮肤却仍像是自带柔光一样,发育期短暂的年龄差距让他在穿着柔软舒适的家居服时,看上去完全还是一位纤细少年的模样。
比起从前那段短暂的地下室时光,他的身量稍稍长开了些。
……模样没怎么变,性格倒是变化挺大。
易言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兴许是睡得不舒服了想换个姿势,谷梁一从喉咙里发出一道含混软糯的咕哝声,松开怀里的被子,翻身平躺在床上,仰头正对着上方。
见状,易言的眸色愈发深沉。
愧疚、自责、痛苦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烈情愫混合在一起,让他此时的面容竟显得有些异样的沉郁。
蜷曲的黑发贴着耳侧安静地垂下,不知不觉间,他的半边身子已经完全越过了低矮的栏杆。
易言屏住呼吸,躬下身子,单手撑在青年的颈侧,手掌的骨节因为长时间用力微微泛白,在薄薄的被单上留下道道褶皱。
到最后,两人鼻尖与鼻尖的距离,甚至不到十厘米。
失去了黑框眼镜的遮挡,即使在黑夜里,易言也能清晰地看到谷梁一轻颤的睫毛和挺翘的鼻梁,以及他太阳穴上方,那道平时有意用发丝遮挡的浅浅伤疤。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温热潮湿呼吸,易言的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下,视线以一种近乎放肆的姿态在谷梁的眉眼间滑过,直至落在两片微微张开的唇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