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雍没理,再问:“本宫听见有人口口声声喊云氏,是谁。”
要你白问,云箫韶没言语,只叫画晚顿茶,李怀雍并指点如意儿:“是你?东宫容你放肆。”
如意儿跪下:“奴婢屈死去,借一百个胆儿也不敢!”
李怀雍要做规矩,说即便冯太后见着也要客气,不敢直呼太子妃姓氏,是谁要越过太后?徐茜蓉脸色越白。
瞧神色,是惊讶多过惊惶。云箫韶心下寻思,怎么,惊讶甚么,是他私底下待你宽厚?不似这般疾言厉色?话须从头,这两个,如今已经有了首尾么。
回过神,徐茜蓉正说起两人合气口舌,把脸儿耷着委屈:“表哥,我素来心里最敬重姐姐,今日平白无故挨好一顿嘴,我不敢分辩,但求姐姐赏个明话,我何处得罪你来?”
哐地一声,画晚手里茶瓯重重磕在案上,云箫韶摸她手安抚,示意她边上站,主仆一例没言语,屋内静悄悄儿的。徐茜蓉捱不得,挂上泪儿问:“一向的一家人,和和气气,表哥是姑母亲生子,我论着亲缘喊表哥;姐姐是我命里的善缘,我按着缘分喊姐姐,向来如此,今日却不兴我的?非要听我喊嫂嫂?”
谁要在李怀雍跟前装贤惠人,横竖云箫韶没这个心,刚想说谁跟你有缘分,在我这里张致要哭,谁给谁脸?
却叫李怀雍抢先:“嫂嫂确实,不好。”
听见这话徐茜蓉破涕为笑:“还是表哥疼我。”
云箫韶拉住又要说话的画晚,更沉默。罢了,谁给徐茜蓉的脸?可不就是她的表哥。怪没意思,云箫韶忽然很想推说乏了送客。
听李怀雍接着道:“表哥也不好。这里是东宫,不是论缘分的地方,该称太子与太子妃。”
有一刻没一人吱声,落后画晚掩嘴笑:“徐姑娘怎的脸上发紫?是叫外头风吹着?”云箫韶打发画晴把她领出去,这孩子。
徐茜蓉把嘴唇咬咀肿的红,李怀雍神色淡淡,也没非叫她立时改口,转与云箫韶问起饭食起居,问煎药吃没有,苦不苦,这下不仅徐茜蓉瞪大眼睛,云箫韶也想瞪。
这,这还是那个把他蓉儿捧在手心的李怀雍么?还是那个见都不肯见自己一面的李怀雍么?官人,你是哪个。
又乱乱说一会子的话,徐茜蓉插不上一句,实在没脸,起身告辞。云箫韶不留人,没有留太子驾的意思,李怀雍知机,不一时也告辞。
他打梧桐苑出去,在院子白萼梅底下停一停。
问代送客的画晴:“你娘今年集梅瓣上积雪没有?”
云箫韶酷爱白梅,喜好个自携手甕灌苔盆,落梅也怜惜,一例收来洗净晾干,再收集梅树上落的雪封存,来年好酿清雪白梅酒。
画晴却说:“没呢。”
李怀雍立在梅树下,神色叫人瞧不清。许久道:“许是今年身上不好。”画晴应下,他又说,“你等好生伺候。”画晴答是,李怀雍不再流连,举步往外走。
到院门口却叫拦住,是久候的徐茜蓉。
罥烟挂雾的泪眼:“表哥。”
李怀雍一时无话,只回首看看院中。
画晴没送到门口就回的,已经去远,好。
徐茜蓉凄声哭道:“表哥怕她的人瞧见?我竟是个见不得人的?”她哭得哀哀的,要往李怀雍手臂上挨偎,李怀雍不动声色退后一步。
这一步,似乎刀砍斧劈一般,正正加在徐茜蓉心口,她哭得止不住:“那你何苦来招惹,要我身子我只当这辈子的着落,却是白盼一场?”
李怀雍只道:“你不该穿这样艳丽颜色,她在病中。”
要你的身子,李怀雍叹息,是我要的么。也是罢。怎没早回来几年。不,那也不美,早几年不行,早一年可以,将将与凤儿成亲时。
凤儿……
蓦地心头一蹙,他抬眼看梧桐苑正堂的门。那处帘笼微摇,画晴拿一只彩漆的盒子出来,门内一色白绫裙角闪过,仿佛有一人儿刚才还站在门帘口那儿遥望。
凤儿,她,她看见两人说话么?她从前对徐茜蓉最好,今日显出不喜,是瞧出端倪么?或者,那夜里说的一声成哥儿。
诸般疑心不及问,画晴迳来:“殿下,”又略皱眉,“徐姑娘。”
整一整神色,李怀雍问她:“你娘什么话。”
“娘说这盒子大半是红绡梨,性凉,”徐茜蓉再度脸色一白,画晴犹无知无觉,“虽说不是准信儿,俺娘也怕吃不得,叫给殿下送来。”
说罢一股脑塞过扭头回转,徐茜蓉也跺一跺脚追着如意儿去,李怀雍拎一盒梨儿站在风口。
红绡梨。
第6章
“娘不说,俺每竟做了傻子!”
画晴领着画晚陪云箫韶拣霜柿蜜茶。
拣饴酿的庐山云雾与去皮的红柿细筛,叶大的,不得,捎皮的,不得,慢慢筛出来成罐,空时拈一枚出来吃,甘酸可口。这东西按说没甚名贵,单一样两个字,精细,是筝流喜欢吃的。
主仆说几句刚送出去的客,画晚小脸上忿忿然:“可不怎的?娘的妹妹可不只两项,要不是家生的亲姊妹,好比姨妈,要不就是殿下纳的小,她这声姐姐好便宜!”
画晴也说:“这也饶她,口舌上是非,娘犯不着和她置气。只是她送的这礼,娘的身子虽说不是板上钉钉,可总该好生养着,她可好,闷头送梨子。”
梨子是这样,炎夏天里男女老幼不拘,都可用,不仅不害着什么反还可润肺凉心消痰,可一入立秋,不调的、有身子的妇人是个忌讳,用不得。
画晚啐道:“屈心矫肚儿的泼脚子货,娘还肯收,要我非当着面扔摔她脸上!”
云箫韶一壁挑攒柿子瓤,一壁拉画晴笑:“你瞧瞧她,恁厉害,今日当着殿下的面儿恨不得烧埋人,”笑一回又说,“红绡梨是建州贡来的珍品,总不能浪费,送给殿下罢,也是她的心意落在该落的地儿。”
这玩意儿,主要是云箫韶不喜欢。
兼之上辈子,咦,算来就是这会子前后?这果子闹出好大风波,说冯贵妃生的九皇子就是叫红绡梨害的,还张眉瞪眼六说白道牵扯到东宫。
牵扯上东宫,不是寻常牵扯,是太子废立的牵扯。从前还是父亲急急回京想法子救的一遭,如今么。这么一件事儿揣在心里,挝鼓相似,云箫韶胸胆外头一缕恶念横生。
正魂不守舍,也合该是今日有事,外头阚经儿进来,说太子殿下不好了!
阚经是谁,是李怀雍自小的大伴,东宫太监第一人。云箫韶追问怎么不好,阚经急得眼儿发红:“像是风邪,先只说肌肤作痒,后头胳膊肘臂生起乘风疙瘩,豆瓣似的,累累层层,好歹灌一剂天麻熄风汤也不见效!如今发起热,不认人了!”
甚么病?云箫韶没记着他何时患的这个重疾,赶着望崇文殿去。
半道上脚步一顿,心说我急什么,他病死岂不便宜,还借甚冯氏的手。
心头茫茫然,一时分不清是痛快还是迷茫。迷什么,云箫韶心思起伏,后头终于明了是迷什么,纯是,他轻易这死了,怪不解恨。
迳到崇文殿,李怀雍神志还清,还得闲吩咐,说先头云箫韶延医,闹出慈居殿一起子的事,他这番别望宫里太医院走动便了。云箫韶凝目看他,眼内黑白明的,嘴唇红润润,精气神可是足,一时半刻死不了。
嗐。
遂使阚经儿拿她牌子去东安门打釜巷找孙太医,那处近。
李怀雍仰在榻上伸手:“凤儿,凤儿。”云箫韶踅过去,他手又收回,说别叫你染了。
赶情儿好。
少一刻孙太医到,看过脉、身上疙瘩,又看眼睑,说不是风邪,是犯冲的吃食下肚,起的瘾癣。
犯冲的吃食?不应当,崇文殿一应的吃食都循宫里的例,多少年没变,怎么忽然犯冲?可孙太医是御医卸任退下去的医官,医术过人,十里八乡称名,门下好几手不外传的良方,说冯太后的头风都过他的手,他诊出来的脉案不会有错。
一下子忙起来,宫女太监扎进崇文殿前后转悠,看看是吃碰着什么,到了在书房近花小几上寻着一盅小吊梨。
先头说了,红绡梨名贵,宫里主子但凡得着都要奉为上品,得脸才见赏,李怀雍在宫里爹不疼,娘虽然疼,但徐皇后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枚红绡梨,他上哪吃过?今日吃一嘴徐茜蓉的,竟然吃出事端,孙太医说这东西和殿下犯冲,往后可别碰,一根指头挨着也不成。
李怀雍称省得,又勉力谢过,又称惭愧,不愿大费周章,请孙太医勿足外人道。
医者有慈悲心,孙太医答应:“一事不传六耳,殿下放心。”
云箫韶送人出去,单又封五两的红封谢人。出手悔矣,怎么改不了的往来人情习惯。只是,红绡梨犯冲?她是真不记得这项。
隐隐有什么事儿,她摸不清。
回到梧桐苑坐一刻,正预备安置,忽而阚经儿来请,说殿下身上病痛,想请娘娘去陪着,云箫韶一把钗子撂在案上:“不怕过病气与我?”她面儿上可是有身子的人。
阚经儿不尴不尬,又瞟他几眼,云箫韶没说话跟到崇文殿。
“殿下,”云箫韶在榻边上坐下,“心里觉着怎样?”
凤儿,李怀雍只是叫她,指头尖儿抬一抬,想是摸她半挽的发,她没过脑脸儿侧一侧躲开,回首瞧他神情,竟似痴痴。
觉着没趣,云箫韶干脆挪到榻角儿上,拿雕花小铰剔灯花顽,枕上李怀雍说晃着眼:“我一身的瘾癣才下去,”三分含笑,“你疼疼我,让我闭闭眼。”
喔,口中一息不由分说呼出去,烛火乍灭,李怀雍又叹息:“还是明着好,我瞧不见你。”
云箫韶不很明白他近来是犯什么癔症,要说两个虽然婚后很有一阵子琴瑟和鸣,但也没黏糊到这份儿上。李怀雍又叫凤儿,殷殷的,温声细气仿佛要钻人骨头缝儿。云箫韶又想,是否,就是这么黏糊,只是后来世事难料,叫催磨得尽忘了。
又听说:“凤儿,我不是爱那梨汤。她今日不敬你,如今害我场病吃着教训,再不敢乱送东西。”
一室昏暗,云箫韶垂着眼:“殿下这话看说的,疾病天灾能听人言。”
她,是你什么人,你要来替她和我说这句。明面上泾渭分明,背地里睡都不知道睡过几遭,打量谁好糊弄。
云箫韶心里厌烦,恨不得追来孙太医再给看一剂安枕的药案,一气儿给李怀雍灌下去算完。
听她话李怀雍也是默默,没说这瘾癣到底听不听人言。夫妻二人一坐一卧,隔着一室影影幢幢,谁也看不清谁。须臾,云箫韶轻着声儿试探:“殿下?”李怀雍闭着眼假作睡熟没答,听她衣裙窸窣,出去的脚步轻轻快快,好似等不及要逃。
唉,李怀雍沉沉一叹。
不明了,云箫韶不明了,他也不明了。
按说这时候两人还是新鲜劲头,该是新婚燕尔,怎恁地生疏。为何为何,单是为着一个徐茜蓉?她如今知情?怎会。
无妨,李怀雍转又想,他的凤儿他最知道,待他的心世间无二,早晚把心从头煨热。耍性子,这项从前没见过,这辈子开眼,也别是情儿,慢慢哄来就好。
总归人是他的,就好。
两日无事这日到二十七。
说要回门,云箫韶带上画晴两个,又叫梧桐苑两个小太监抬东西,也没甚,寻常两匹妆花缎、四盒细巧点心茶,还有前儿拣好的霜柿蜜茶一只罐子。出来李怀雍却堵她,说新得的两匹湘水碧潞绸,又说这颜色太正,箫娘你二十年内穿不上,巧替他的,给母亲捎去。
这可可儿说的,一来谁是你母亲,二来谁要和你再过二十年,云箫韶不要:“再不得送进宫给皇后娘娘裁衣便了。”
两人站在崇文殿望外转的廊庑边上说话,往来宫女太监看着,李怀雍脸上肃肃,无言一刻,云箫韶不愿陪他在这里现眼,叫画晴收下东西草草谢过,领着扭头就走。
将将出东宫,又出东华门,脚步又慢。没别的,不想叫母亲穿他的料。
一看时辰还早,母亲和筝流想还在吃清早饭,母亲不是个拘规矩的,筝流又每每懒的不爱早起,这会子不知梳头没有。
想一想这些,云箫韶面上没知觉露个笑影儿,叫画晚:“你领他两个先回,倘你姨还在太太房里,你就慢慢地,待她们用膳罢了。”几个领命要先去,单独李怀雍给的两匹东西拎出来,云箫韶单领着画晴下辇车。
另叫来寻常赁的素品青布小轿,轿夫问贵人望哪行,云箫韶说城西。
城东看病,数得着儿的是孙太医,云箫韶的“病”却不能找名声这显的人。
先前她想得岔,绝子的药不能烦母亲。既然要母亲举荐心腹的太医或是医婆子,哪个不与母亲说?她这心思瞒不过的,这哪说,没得不要孩儿?母亲该悬心。不能叫母亲悬心。听人说城西庆寿寺后头巷子,住的一遛懂医术姑子,一家讨方儿一家抓药,保管追不着踪儿。
中间又换两顶轿,又取出带的鹤氅兜头披盖,这才到得庆寿寺。
先头到一家子,白胡木大门,姑子姓文,云箫韶教画晴好一段说辞,说家里母亲去得早,现是他姑娘当家,百般折辱,父亲又一边儿烂疮坐净桶——屁股偏的,纵着成日对她非打即骂,如今愿舍寿数换断子绝孙的方儿,叫这登主人室的贱婢落不下根蒂。
她说得好可怜,赖是云箫韶教得好,又有两匹做寿品相也不差的潞绸作酬,文姑子很快迎进去说话,留云箫韶躲在门柱儿后头,捂着嘴儿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