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第一反应不是手疼,而是迅速把衣裳从盆里拎出来,怕着了颜色。
从前的衣服都归浣衣局洗,她从来不知道要保持露出的那一寸衣领和袖口雪白,需要多么辛苦。
旁边的春锦见了连忙去房中拿药,给她包扎。
“你那衣服我一会顺手给你洗了吧。”春锦说。
云舟摇头:“不用,放那吧,明天我再洗好了。”
月色下,两个少女轻轻絮语,矮墙后一个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夜色离去……
大妃因病着,专心养病,并没有再提过要见云舟,一段时日里,都相安无事。
这一日,荻珠端了煎好的汤药送到大妃榻前。
大妃喝了一口,紧蹙起眉头:“真是苦。”
荻珠笑道:“知道大妃好甜,厨房早做润怡汤了。”
大妃这才笑了,说道:“你倒机灵,我正想北燕这口。”
想了想又道:“你吩咐下去,这汤也多做些,分给宫人们尝尝,如今这宫里也该有些咱们北燕的习俗才是。”
荻珠答应着正要退下,又被大妃叫住,遂又转回身来。
大妃喝着药,若有所思:“荻珠,你亲自送一碗去,给暮云舟。”
荻珠一怔:“那奴婢需要在汤里……”
大妃摆手道:“我才认了她服侍铮儿,难道转头就去投毒不成?不过送与旁人一样的,只不过……”
她将荻珠召到近前,附耳交待,荻珠听了,领命而去。
润怡汤是北燕的传统小吃,是一些红枣,蜂蜜,其它的甜果子熬制而成,上至宫廷,下至草民,都常喝此汤,口味甘甜,老少皆宜。
膳房将汤熬好了分送到各宫去,承天殿的那份由新顶上蕊娘的秋蘅端来。(/紅/樓/渎▽//傢/)
她先奉了一碗到萧铮案上,放汤时,手迟疑了一下,临时又换了另一碗。
这小动作落没逃过萧铮的眼睛,他审视秋蘅问道:“另外一碗是谁的?”
秋蘅不敢看萧铮的脸,低头道:“大妃娘娘说,喝这甜汤不拘贵贱,要与宫人同乐,奴婢已经喝过了,另一碗是云舟的。”
说到这里,云舟正好办完差事入殿来。
这些天,她都不愿与萧铮说话,进门的时候听外头人说发了汤,正口渴,便直接走到案前,行礼后将秋蘅手上托盘里自己那一碗拿走了。
秋蘅现在本不该当值的,萧铮有些奇怪。
他又问道:“你自己亲自取来的吗?”
秋蘅回道:“是宁和宫荻珠姑姑送来的。”
云舟端着汤,还未绕过屏风,忽然手上忽然受了一道击打,疼痛之下,那汤碗翻倒,汤水全洒了。
细看地下,是萧铮将手上的毛笔掷了过来,砸翻了她的碗。
云舟惊怒回头,看到萧铮的面色冷如冰霜,手甚至微微在发颤。
秋蘅吓得立即跪下。
“滚出去。”萧铮冷道。
秋蘅逃也似得出了殿。
云舟从没见过萧铮这副样子,他此时的情绪,比起愤怒,似乎更像一种恐惧。
云舟惊疑道:“难道这汤里有毒吗?”
萧铮不与云舟多说,只是召了御医过来。
然而,御医验了碗底的残汤,结果并不像萧铮所想,这不过是一碗寻常的甜汤罢了,并无异常,更无投毒。
萧铮遣退了御医,但脸色并没有缓和,反而像是被激发了某种深藏的痛苦。
云舟忍不住走近他身前,声音放得柔缓:“殿下,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第23章 、贪心
这样的萧铮让云舟想起很多年前月下的那次相遇,当时,她不自觉被他孤独舔舐伤口的样子吸引过去,想要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
现在,她又一次忍不住靠近了他,待她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了萧铮微微发抖的那只手。
还是那只手背上有刀疤的手。
云舟下意识想要松开,又犹豫不决。
可没等她动作,萧铮已率先将手收回,不去看她的眼睛,只道:
“没什么,你先退下吧,不叫你不要进来。”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
云舟手心忽然一空,动作僵了一瞬,没有再说什么,依言退下。
萧铮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殿内,他熄灭了所有的灯火,打开窗子,看着天际悬挂着的,一弯锋利的上弦月。
“玄羽。”他低声道。
身侧黑影一闪,玄羽立在萧铮身后,他一身黑衣沐在月光下,影子般沉默。
萧铮轻叹一口气:“你偶尔会想起阿月吗?”
玄羽低头,无波古井般的眼睛里少见的浮现起波纹。
他的声音带些喑哑:“有时会想起我们小时候。”
萧铮望着清冷的月色。
人都说弯月如勾,可能只有他会觉得,这上弦月像染血的刀。
那一天夜里,在魏都的长街上,在魏帝的暗中阻挠下,他找不到救命的大夫,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吐了半身的血,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一天,也是上弦月。
冰冷的月亮照在长街上,把阿月稚嫩的脸照得灰败。
“阿月小时候就说等我继任了大君的位置,要做唯一的御前女官,这样身份多贵重,以后可以找一个好郎君,只是她喝了那杯酒,再也没机会挑一个喜欢的郎君了。”
玄羽垂下眼,道:“阿月不会后悔。”
就是无怨无悔的这份忠心,才更叫人心痛。
阿月在宫中长大,五岁在萧铮的宫中做宫女,因性格开朗,被萧铮挑在身边伺候,那时的乌鹊营还没有组建,玄羽只是萧铮的伴读。
他们三个孩子一起长大,阿月虽是宫女,但实际上就像这两个人的亲妹妹。
玄羽那时候常常调侃阿月,说大妃没有女儿,她不如去求求大妃,认她做干女儿,萧铮就成了她哥哥了。
阿月总是道:“家人是心里有,不必在乎一个称呼。”
后来,他们又一起来到了魏都。
直到魏帝失去理智,妄图直接毒死萧铮,赐下一杯酒到世子府。
喝,就会死,不喝,就是抗旨。
僵持之下,阿月突然冲了出来,夺过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是世子不喝,是奴婢以下犯上。”
来送酒的内侍,毫无怜悯的看了阿月一眼:“抗不抗旨可不是你说了算。”
阿月毒发,萧铮抱着她,找遍了魏都,没有医馆敢为他开门。
最后,他抱着她走在街上,阿月痉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哥。”
然后,那只手永远的垂了下去。
那时的萧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只是把阿月冰冷的身体交给玄羽,然后一言不发朝魏宫走去。
他提着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取了魏帝的首级,明日祭在阿月的坟前。
最后还是玄羽阻止了他,玄羽说:“一剑杀了魏帝,未免太便宜了。”
萧铮在魏宫前止住脚步。
没错,杀了他有什么意思?
魏帝那么在意他的江山,那他就夺了他的江山,就算死,也要让他死的毫无尊严!
隔着厚重的宫门,魏帝在承天殿享乐,他服用了炼制的仙丹,自认为在云中访仙问道,内侍的回复他都听不见。
直到魏帝略微清醒些,才主动问道:“他死了没有?”
内侍知道魏帝自从服食仙丹,行事已经毫无章法,但他只是一位捧着,道:“北燕世子有个忠仆,替他把赐酒喝了。”
若往常,此事也便罢了,魏帝只是折辱威胁,并不真打算至他于死地。
但那一日,他白天才看过奏报,说探子探得北燕在秣马厉兵,恐有反心,加上仙丹药效未退,魏帝失去了理智,他将怀中的美人狠推到一旁,额上青筋暴起,怒吼道:“那狼崽子是反了!给我以谋逆罪诛杀!”
当禁军开始搜捕萧铮的时候,他和玄羽已将阿月葬了,他们分头逃跑,萧铮甩掉了一队追兵,负了伤,然后藏进了云舟的马车。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萧铮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
但玄羽还是回话了:“殿下是在说云舟公主吗?”
萧铮终于回头,沉默了一会,道:“阿月死了,我尚可以找魏帝算账,可是如果她死了,死在我母亲的手里,我要怎么办?”
玄羽不言。
萧铮终于还是下了论断:“是我太贪心了,最开始当我知道暮云舟就是救我的人,我就不应该将她留在我的身边,我前日跟着她,发现她过得并不好,但现在也不是给她安排的合适时机。”
玄羽低声道:“我觉得,大妃只是怕魏女成为皇后,怕殿下亲近前魏一派,若是将其封为寻常妃嫔,或许不至于此。”
萧铮摇头:“在进入魏都见到她以前,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果可以,我想扶持一个魏女做皇后,安天下魏人的心,但这注定是危险的,那个做皇后的魏女虽然有皇后的尊荣,但也要面对整个北燕派的仇恨,随时可能殒命,就像今日母亲拿那碗汤提醒我的那样,所以当初那个见过两次,有一点好感的云舟公主更适合安全地待在我的后宫里。”
萧铮转过身:“可是她们是同一个人,如果让她同时承担皇后的位置和我的感情,那几乎等于送她去死,也许,放了她才是对的。”
玄羽少见萧铮在情感上有这样的挣扎和犹豫,开解道:“云舟公主当年定的亲,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还不是在深宅大院里过一生,她也并无抗拒,臣想,或许是殿下想的太悲观,她未必不乐意在宫中做一个宠妃,殿下倾心于她,那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帝王之爱。”
萧铮忽然微笑了一下:“你说刘家三郎?那是个富贵闲人,暮云舟是个较为闲散的性子,平淡和美的生活她或许会接受,但做我的妃子,会平淡吗?难道你忘了,父亲宠爱的那位魏妃失去他的庇护之后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