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开战,就不能修渠,因为征发来的劳役是有限的,要优先供应大军的开拔和作战。
吕不韦亲自上门,给秦鱼解释这其中的原因,他在秦鱼面前非常谦卑,姿态放的比在秦王子楚面前还要低。
他这样低声下气唯恐秦鱼发怒的态度惹得公子政冷笑连连。
吕不韦被公子政的目光盯的些许不自在,对这位被遗弃过的政公子,吕不韦是有些不以为
然的。
虽然有赵姬那一层关系在,但吕不韦对公子政,仍旧是不以为然。
前有云梦公主,后有韩国公主,这两位公主身份尊贵,将来诞下的子嗣身份地位都会比政公子要高,政公子不过是胜在年长。
但如今秦王子楚正在壮年,无论是从秦王稷的长寿上论还是从先王子嗣众多上论,政公子的年长反倒是劣势了。
这世间,更爱少子的父母还少吗?
他并不认为,政公子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秦王子楚少说也要活上个二三十年,二三十年后,这位政公子还在不在都还要两说呢。
如今秦王子楚身体康健,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即便他要选择一位公子扶植,也会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政公子,明显已经心有所属,跟他吕不韦走不到一起去。
吕不韦跟秦鱼解释道:“......若能凯旋,从赵国获取更多的土地和隶臣妾,修渠之事也能更从容,望安平侯海涵。”
这是说要借从赵国获得的财货和人口来修渠,好过从秦国本地征发劳役劳民伤财的意思。
秦鱼笑问道:“大约需要多少时日呢?丞相可有估算?”
吕不韦讪讪笑道:“征战之事,瞬息万变,不韦不知兵,实在是不敢妄言。”
就是我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的意思。
秦鱼上下打量吕不韦,心道,这是将修渠之事给无限期的搁置了啊。
不过,这只是他的猜测,话要问出口,得到对方明确的答复才算是明确态度。
只是猜测有什么用。
还容易引发误会。
说实话,他对吕不韦是很佩服的,他能在微末时就有‘奇货可居’的眼光,最后还真被他给做成了,在秦鱼眼中,吕不韦的才能,可比那什么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的高明多了。
秦鱼道:“修渠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丞相以为呢?”
吕不韦毫不犹豫的接口道:“安平侯说的是。”
他这话接的太麻利了,更像是套话。
秦鱼哂笑,说实话,这么多年了,他从六岁开始在秦王稷的教导下参与政事,十六年过去,他所作的任何决策,还是第一次被这样敷
衍的驳回呢。
公子政这时突然插口道:“吕相接任丞相已有三月,还未听过吕相的为政论述呢,政十分好奇,吕相可愿意教政一二?”
“这......”吕不韦有些为难,他此次前来,是要兵要粮的,不是来长篇论述如何治理秦国的,难道他要说,我打算执政的第一个计划,就是让眼前之人滚回封地去吗?
他怕他这样说了,他今天就走不出这座府邸了。
公子政不依不挠:“怎么,吕相是有何为难之处吗?还是说,吕相觉着小子顽劣,不堪教导?”
吕不韦忙躬身回道:“公子何出此言?只是这里是侯府,臣不敢大言放肆。”
秦鱼笑道:“无妨,孤也想听听吕相的大论。”
吕不韦还能怎么办?
他咬咬牙,看了眼笑眯眯的秦鱼,心道这是个脾气好的,纵使心中生气,应该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又去看公子政,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无足挂齿,今日且斗胆一言,将这位神人送走,也是他的功劳。
吕不韦开口道:“臣以为,治国理政之事,两位先王已经为秦国选择好道路,无需不韦置喙,照做即可。唯有一难,是大王,也是秦国忧患之所在。”
公子政好奇问道:“吕相所谓何事?”
吕不韦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诸侯并立,国事难循,众大臣茫茫然不知向谁奏事......”
“放肆!”
一樽茶盏碎裂在吕不韦脚下,是公子政扔下来的。
吕不韦虽然被吓了一跳,话也被公子政打断了,但他并不惶恐,甚至脚步都没挪动一下,只是垂眼看着脚下的碎瓷,挺直着脊背交手站立。
看似任君处置,实则有恃无恐。
公子政被气的身体发抖,他站起身来朝吕不韦快步走去,绕过案几的时候,还顺手抽出了摆设在廊道里武器架上的长剑,一副杀气腾腾要当场斩杀吕不韦的架势。
秦鱼皱眉,唤道:“政儿,回来。”
公子政通红着眼,怒道:“叔祖,这小人当面驱逐您,您能忍下这口气,政儿忍不下!”
吕不韦轻声道:“公子息怒,不韦并未有此言。在秦国,没有任何人敢驱逐安平侯。”
公子政冷声道:“这话,你去地下跟曾大父说去吧。”说罢,就一剑刺向吕不韦。
吕不韦都没躲,公子政的剑就被秦鱼叫进来的护卫给拦下了。
秦鱼冷眼横了一下吕不韦,如果今天政儿当真刺伤了吕不韦,众人并不会认为这是政儿的错,只要吕不韦带伤从他的府邸出去,世人只会认为他安平侯嫉贤妒能,伤害秦国的新任丞相。
吕不韦低垂着眼,没有看到秦鱼眼中的冷意,他恭敬的躬身行礼,道谢道:“多谢安平侯不杀之恩。”
听了这引言怪气的话,公子政双手双脚扑腾的更厉害了,势必要给这虚伪小人一剑,放放血才能让他知道得罪他的厉害!
秦鱼让人送吕不韦离开,等看不到吕不韦的身影了,侍卫们这才放开公子政。
公子政气咻咻的扔下长剑,就地坐下生闷气。
秦鱼道:“吕不韦话虽说的不好听,但他说的很有道理,我是时候离开了。”
公子政一惊,也不顾着生气的事了,连忙爬起身来,来到秦鱼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问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离开?”
秦鱼笑道:“回洞庭啊......”
公子政喊道:“为什么回洞庭?你的家就在栎阳和咸阳,为什么要回洞庭?”
秦鱼:“你忘了,我已封侯,要回洞庭督建祖庙,祭祀天地祖宗的。这事可马虎不得,必须得我亲自回去主持才行。”
公子政委屈:“可是,你之前都还好好的,如果一定要走,为什么等到现在才走?为什么吕不韦说了刚才的话之后,你才决定要走?”
秦鱼:“......我原本是想等新王即位礼之后再提出离开的,但现在看来,我越早离开越好。”
说到秦王子楚,公子政更委屈了,他开口道:“明明大父走的时候......”
秦鱼捂住他的嘴,不要他继续说。
这个时代,百家争鸣,儒家的三纲五常要等到百多年后的董仲舒才会被提出来,但即便如此,子女妄议君父之言,仍旧是罪过,秦鱼不想从公子政嘴里听到他关于不满父亲子楚的任何言语。
一个态度也不行。
公子政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边哭边道:“你走了
,我怎么办?要不,你带我走吧?”
秦鱼哭笑不得,话说回来,这小子,是不是被养的太娇气了?怎么动不动的就哭鼻子。
秦鱼一边拿帕子给他擦眼泪,一边笑道:“那可不行,你是秦国的大公子,你得留在咸阳,留在大王身边,才是应有之义。”
公子政抽抽噎噎道:“可是,君父根本不喜欢我,宫里也换了许多人,我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我,我,我无处可去......”
秦鱼皱眉:“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最近政儿是挺喜欢住在他这里的,但他言笑如常,他只以为宫里孩子少,政儿无人陪伴,才频频出宫来找他家中几个孩子玩耍的。
公子政扭头不语,秦鱼将他的小脑袋掰回来,严肃问道:“你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要如何帮你?”
公子政在秦鱼逼迫的目光下哼哼了好一会,才小声道:“曾大父和大父在的时候,我常伴左右,宫中都是讨好奉承之人,现在,君父即位,宫中许多奴婢良家子都被厚赏放出宫归家,君父也不再过问......我的学业,新换的奴婢见我不受君父重视,便有些慢待了。”
宫中放归奴婢和良家子的事秦鱼是知道的,实际上,在秦王稷的时候,宫中就已经有规定,凡在宫中服役五年者,皆可带着钱财放归家乡。
这是一项良政。
秦王稷崩逝的时候,秦鱼就曾以为秦王稷祈福为由放归了一批宫人,现在秦王柱崩逝,秦王子楚有样学样,又放归了一批宫人。
两年放归了两批老宫人,宫中执事自然缺少,却正好是秦王子楚安派自己人手,掌握宫闱的大好时机。
虽说宫人都是擅于察言观色之辈,但捧高踩低这种事,倒还不至于。
除非有人暗示或者允许。
秦鱼问道:“你没去两位太后和王后那里去说吗?”
公子政讷讷:“华阳太后有成蛟要照顾,夏太后身体不好,我不想去打扰她,王后曾遣人来关怀了几句,让我给打发了。”
秦鱼:......
秦鱼看了眼公子政,觉着这孩子,真的是,有些太过可怜了。
看似亲人很多,但真正愿意为他着想且能为他着想打算
的,数来数去,竟只有他这个外八路的叔祖一个。
秦鱼知道秦王子楚为什么要“疏远”公子政,无非是觉着这孩子跟他走的近,跟他亲,让子楚不喜。
华阳太后将公子成蛟养在身边,未必是有多喜欢他,只是深宫寂寞,权作消遣罢了。
至于夏太后,她的心系在儿子身上,子楚不喜欢政儿,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不好太过亲近这个长孙,只得以病推脱。
王后云梦公主是唯一一个愿意向公子政伸出援手的人,但聪敏如公子政,自然知道云梦公主所付出的每一分,都是有价值的,是需要回报的。
唯一能护住他的母亲赵姬,看公子政连提都不提她,可见,这位母亲做的也并不称职。
放眼咸阳宫,公子政,竟没有一处安乐处可去,可不就只能跑来他的府上了吗?
秦鱼将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搂在怀里,思考良久。
公子政趁机提出:“叔祖,我跟你回洞庭好不好?”
秦鱼垂眸看了眼小孩亮晶晶带着期待的大眼睛,一口回绝道:“不行,你必须留在咸阳。”
公子政不解:“为什么?”
秦鱼:“因为,只有在咸阳宫中,你才能看到这世间的风云,是如何变换它的形态的,有些知识,出了咸阳宫,你是学不到的。”
公子政更加迷惑不解了:“我不明白,叔祖。”
秦鱼摸摸他的小脸蛋,狠心道:“你以后会明白的。”
这孩子,看着经历丰富,实则从出生起,就在他的羽翼下成长,并没有经历过风雨,更不知道宫廷生活的险峻,他要想成长,就必须要自己去经历,去体会,这是谁都教不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