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材房里放着一些酒, 据说还有从太液池里拿来的,众人本在猜会是什么好酒,不期然徐桃居然用的是甜米酒。徐淇面上就露了些不屑, 低声道:“果然还是上不得台面的。”
徐源的目光落在徐桃身上片刻, 又转向不远处, 随即垂下头来, 不知在思索什么。
长公主惊讶地又尝了一口,点点头:“我还是第一回 尝到放酒的饼,配上这肉, 又酥软又有滋味。下一道是什么, 小娘子你来说说。”
本应上菜的婢女让到一旁, 将位置让给了徐桃。徐桃双手端着一只有高脚的青色盘子稳稳放下,笑道:“这道菜唤作一日看尽长安花。”
众人低头一瞧。只见青色的盘子中间是做成花朵模样的米饭。米饭变成了红褐色, 而饭的正中, 嵌着一只只小巧的肉卷, 仿佛一朵花中的花蕊一般。整道菜上还撒了些白糖,看着更加喜人。
长公主夹起一只肉卷。只见这肉卷是三肥两瘦的正宗五花肉,亮晶晶的肥肉和黑褐色略显沉静的瘦肉直让人舌底生津。透过那蒸过后透亮的肥肉部分,隐隐能看到中间透出了一些内里的深色。她从肉皮部分咬下一口, 嚼的第一下眼睛就亮了,忙低头去瞧, 居然这肉卷里面包着馅儿, 随着她的动作,那馅儿还缓缓流动了起来。
“这,这是, 灵沙臛?”旁边的郑询下一步问道。
徐桃笑道:“里面有灵沙臛, 还有芝麻核桃仁等一起磨的粉, 还有糖。”
唐书纬默不作声地吃完了一个肉卷,又无师自通地用调羹舀了一些肉卷下面的米饭,入口时先就尝了出来:“这是糯米?”
“对。”徐桃笑道,“都是常见食材,这个也很简单,大家都能做。”
一旁笑着的付洛瑶:……方才她就试了,那花的形状她怎么都摆不出。还有那肉,薄薄的一片还要切成两片,将这馅料夹在其中后卷在一起。你的简单我的简单好像不一样?
并不知道付洛瑶心思的徐桃捧出了下一道菜:“这道唤作玉碗盛来琥珀光。”
只见她捧出一只透亮的大白瓷碗,正中堆着一小撮仿佛樱桃般大小的肉,周围撒上了霜雪一样的粉末,还有缕缕的细丝,在烛火映照下果然像是在发光一般。
林正言心中有数,夹起一块,果然跟当时自家席上的朱颜含远日有些相似,但又有些像落霞肉的模样,不过更咸一点。徐桃微微一笑,她是结合了樱桃肉和红烧肉的做法,进行了些许改良,多加了些盐,让这菜没有这么甜。
然后她捧出了一只碗,碗中只有一只橙子。揭开盖,里头的汤汁清冽,还漂浮着丝丝白色的肉。这便是蟹酿橙,虽然蟹不够肥,但是阿西剥蟹又快又好,徐桃才够时间做这道菜。
除此外,还有一盘野火烧不尽。这就是绿叶上放着一只只烧麦,不同的是这个皮是用的米做的,包着鱼肉和豕肉共同搅打出来的肉泥,用一根菜丝捆了,上面的部分修剪成火焰的形状,一簇簇的,又用红苋菜汁染了色,远远看去的确像是一簇簇的火苗。
最后是一只大碗,碗中盛着一碗扁扁的面条。面条上呈扇形摆出了几片圆圆的淡粉色肉片,还有黄色的蛋丝,绿色的小青菜丝,掐头去尾的豆芽,黑色的木耳丝,摆得煞是好看。
但是再好看,这也不过是一碗面呀。众人虽是如此想,筷子还是很城市地挑起一根。还未来得及夹到自己碗中,那扁扁的面条忽然嗞溜一声从筷子上又滑回了碗中。那人一愣:这,这么滑溜?
因着这前车之鉴,有人夹的时候用了些力,还将调羹也用上了。入口从唇边擦过,果然感觉到滑滑的触感。再一咬,这好似不像面啊。再咬一口那肉片,这好似也不像肉啊!
有人忙问那是什么肉。徐桃笑着笑:“除了橙子中是有蟹肉,野火烧不尽里面有鱼肉,其他都是豕肉做的。”
豕肉能做出来这各式各样的菜?众人都惊了,忙又追问这面怎么做的。
徐桃笑着看了一眼门口的那群厨子:“多亏各位前辈的指导,除了第一道的饼是用小麦做的,其他都是米做成的。”
什么,这碗面是用米做的?众人更加惊呆了,忙问起徐桃怎么做的。离门口近的人心里痒痒,又不可能跑到前头去问徐桃,便问门口的厨子们怎么指导的。
站得离他们最近的正是赵三娘。她本来是凑过来想要看看徐桃到底有什么本事,兴许还能再模仿几道菜,不料被众人围住问,她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心里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徐桃没讲太细致,大约讲了讲是磨成米浆后制作的,解了他们的疑惑便够了。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将桌上剩下的菜都一扫而空。
唐书纬独爱那一道一日看尽长安花,又舀了一勺糯米饭,这才笑道:“难怪这样香甜,这里头混入了豕肉的油。”
徐桃笑道:“光靠这上面滴下来的不太够,馅儿里面本来也有,这米里面也和了一些。”
长公主虽然依依不舍,但是肚子的抗议让她不得不放下了筷子,冲徐桃笑道:“虽然好似多此一举,还是想问问你,这些菜,雅在何处,俗在何处?”
徐桃笑道:“儿不才,只瞧这俗字,人与谷相伴。儿以为,俗并不是上不得台面,而是普罗大众都知晓的能做的,就是俗。而在吃饱喝足之外更高的精神追求,就是雅。简而言之,俗就是穿在身上的那块布,是用来挡风遮雨的,而雅就是上头添的花,让它好看的。故而,儿选用了最普通最易得的食材,加上了饱腹之外的一些附加法子,就成了雅俗共赏的一餐。”
“好一个雅俗共赏。”郑询点点头。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唤来自己的属官:“请小娘子与诸位先去旁边屋中稍作歇息。”
虽然一大群人都去了旁边屋中,但是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徐桃和付洛瑶是累得狠了懒得说话,而其他人面色都不是太好看。他们无一例外选用的是名贵的食材,然后做成了平常食材的模样,结果没有一个人得到了称赞。
这思路,徐桃在看到他们选完菜后就想明白了,才会反其道而行之。其他人也不是没想过这个法子是否行得通,但是大家本就是做惯了大菜的主厨们,哪里还能做得好那些普通菜。更别提什么摆盘之类的,谁能像她一样,一个硕大的盘子里面就中心一小撮樱桃大小的豕肉,也不怕丢人。
若是徐桃知道他们心声,也只会嘿嘿一笑:若是一大盘,能卖十五文,但是这样一摆,那可就能卖五十文啊。要是再加上某某评分某某推荐,卖五百都有人趋之若鹜。跟后世的各种营销手段比,你们还是太年轻。
厨子们离开后,席上立刻迸发出了一阵激烈的讨论。长公主笑道:“相信这头筹都没有异议了吧?不过,这二三还是要斟酌一下。还有,这头筹的彩头,诸位有什么想法?”
“大家将自己属意的名次都写下来吧。”唐书纬道,“至于彩头,除了圣人皇后赏的,老朽愿加上一幅书画。”
郑询也捋须道:“我也愿加上一卷藏书。”
旁边的人也纷纷说要加码。不光是这桌,旁边的人也道要加码。长公主笑容更灿烂了:“既然下午那绣娘得了去织染署观摩之行,不若让这头筹也去光禄寺观摩学习,诸位以为如何?”
方才还热切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声音响起:“长公主,某以为不妥。”
长公主笑容稍敛,看着起身的人:“不知肃伯有何高见?”
不知过了多久,属官就去旁边房间请徐桃他们了。不过,众人虽然都站了起来,却都一一站在原地没动,等着属官吩咐到底该怎么走。徐桃却看也没看他们,径直第一个出去了。
徐源脸都黑了:这徐三娘,也忒没有眼色,她凭什么?然而还未想完,他想到方才的事,最终只能握紧拳头,跟在其他人身后出去了。
重新立在堂中,徐桃明显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变了,但又说不上是什么。站定之后,她便听见上头长公主的属官拉长声音道:“今次厨艺比试结果已出,现宣读如下。”
第三名是东市的一间食肆,做得一手好面食。第二名是崇仁坊的一间食肆,他们最善料理鱼虾。而第一名,正是徐桃和付洛瑶她们!
听到结果,玉食众人脸上挂不住了:他们竟连前三都没进吗?赵三娘更是腿抖如筛糠:徐娘子得了头名,不会把她之前偷用玉尖面的事情说给长公主听吧。
在众人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徐桃和付洛瑶对视一笑,稳稳上前福礼:“多谢诸位,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往卢术的方向看了一眼,浅笑道:“本想效仿白日里绣娘的例,无奈有众多属国即将进京,光禄寺实在分不出身。除开圣人皇后赐下的彩头,诸位都道想要添些彩头。两位娘子,可想要咱们给些什么彩头?”
众人纷纷赞同,尤以各位年轻小娘子最是热闹:“是啊是啊,小娘子想要什么彩头?”
徐桃看了一眼付洛瑶,付洛瑶冲她微微点头。徐桃上前道:“多谢公主与诸位抬爱,儿两人能自行向诸位讨彩并亲自道谢吗?”
“当然可以。”长公主点头。两位宰相也不约而同点头。
徐桃讨了唐相的一册手稿,付洛瑶讨了郑相的一册藏书。林正言处,徐桃讨了一只镇纸,而肃伯处,付洛瑶得了一方砚台。到了女眷处,柳十二娘将自己所戴的饰物都摘下了,让她们自己挑。
徐桃和付洛瑶一人挑了一件。走到下一位,卢蓁蓁刚退下戒指,便听徐桃道:“娘子腰间的这枚玉佩恰好是白菜,正合了儿今日之喜。儿想讨这位娘子腰间的这枚玉白菜,可否?”
作者有话说:
恩。顶锅盖逃走!
第47章 珊瑚头面
◎如此,便两全其美了。◎
柳十二娘本想多给些, 奈何徐桃再三谦让,最终只肯要一根簪子。她只得收起,听闻徐桃向卢蓁蓁提起的彩头, 她忙伸长脖子去看。
只见这是一块小孩巴掌大的玉佩。玉佩的下头是莹润的白色, 上头是十分鲜亮的翠绿色, 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就着玉本身的去势和色彩, 将这块玉雕成了一块活灵活现的玉白菜。
柳十二娘一瞧见便笑了:“方才小娘子最后那道米做的面里,就有白菜,果然是合了今日这意头。”
听见徐桃的话, 卢蓁蓁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这块玉佩还是前儿个阿娘带她去玩, 太常寺周博士的娘子捧出了一盒玩意儿, 她瞧第一眼便喜欢上了的。贵重倒不是贵重,只是, 她主动给和别人要是两码事。她重又抬起头, 对上徐桃的目光, 斟酌着开口:“这……”
“怎么了?”就在此时,长公主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长公主款款走来。
众人忙起身欲行礼。长公主一挥手:“诸位不必起身。这位是,卢小娘子?”
卢蓁蓁忙起身道了个万福:“长公主。”
长公主也笑着让她免礼, 环视了一圈,点了柳十二娘:“十二娘, 发生了什么事?”
当今圣人后宫的宠妃之一就是柳妃, 十二娘最受她喜爱,常常有机会出入皇亲国戚的宴会,也算是长公主看着长大的。柳十二娘口齿伶俐, 三言两语将事说了。
“原是如此。”长公主恍然大悟, 目光也落在卢蓁蓁腰间, 笑道,“小娘子今日夺魁,这白菜果然应了今日之喜,难怪小娘子喜欢。我昨儿个得了一套红珊瑚的头面,正是觐见的属国上供,虽不比这个巧夺天工,也勉强能入眼。”
长公主说话间,她身边的婢女早已快步离开又托着一只妆奁匣子回来。长公主打开匣子,登时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这样红灿灿的一片珊瑚头面,仅仅是能入眼吗?
长公主笑着看向卢蓁蓁:“我知君子不夺人所好,只是方才我应了小娘子,要让她自己选彩头,也不好食言。我用此珊瑚头面与卢小娘子的玉白菜作为交换,不知卢小娘子可愿割爱?”话虽如此说,她的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众人,在某一处顿了顿。
卢蓁蓁被那珊瑚晃花了眼,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自己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近:“公主抬爱,何来不舍?便是没有这珊瑚头面,这彩头也该给。六娘,将玉白菜予了这位小娘子罢。”
卢蓁蓁抬头,瞧见自己父亲已然立在自己身侧,目光中露出警告之意。卢蓁蓁心中一跳,忙摘下那枚玉佩,递给徐桃。
徐桃双手接过玉白菜:“多谢卢小娘子的彩头。”
卢术重新看向长公主:“某替六娘谢过公主垂爱之心,这珊瑚头面,还请公主收回。”
长公主使了个眼色,婢女便将那匣子放到了卢蓁蓁面前:“此事本就是我应下的,自不该让卢小娘子割舍爱惜之物,说好了交换,自然是要换过来的。”她笑着冲卢蓁蓁道:“不知我此举,卢小娘子觉得可妥当?”
卢蓁蓁简直像是被馅饼砸了脑袋,哪还记得什么玉白菜,忙不迭地点头:“妥当。”话一出口,她顿觉不妥,忙福礼道:“长公主抬爱,儿受宠若惊。”
长公主这笑意越发深了:“如此,便两全其美了。”她冲徐桃笑道:“小娘子继续罢。”
一场风波化险为夷。不过片刻,徐桃和付洛瑶便走完了女眷这边,郎君那边她们就是朝着一桌主位之人讨要了一些小物件,重新回到了长公主面前谢恩。
长公主正要说话,便瞧见门口几个人走了进来。她笑道:“三位士子方才领了自己的彩头,倒是错过了给两位娘子的彩头,这可对不住吃下去的食物了,合该补上。”
徐桃顺势转头,瞧见属官领进来的几人中为首的崔清晔时,愣了一下:是他?他怎么也会在此处?
崔清晔也不期然进来就瞧见了徐桃,对上她目光的一刹那,本就板正的脊背再挺直了些:她夺魁了?
听了长公主的话,夺得前三的三位士子忙行了叉手礼:“全听长公主吩咐!”
长公主看向徐桃和付洛瑶:“这三位可是今次文采夺魁的士子,两位娘子可想要他们给的什么彩头?”
付洛瑶快速瞄了一眼,低垂下眼帘,只不吭声。徐桃只得自己上了,她略一沉吟:“既是三位文采风流的士子,不知能否拜读三位此次比试的诗文?”
毕竟是妙龄男女,徐桃此举,倒是大大方方丝毫没有暧昧。长公主点点头:“备下笔墨纸砚,劳三位士子将诗文默出来吧。”
三人应下,属官将三人的彩头接过放好,另外有人搬过三张长条桌。本还要搬椅子,三人皆婉拒了,磨墨提笔,在雪白的纸上笔走龙蛇,十分豪迈。
徐桃这还是第一回 见到古代的士子们写字,开始还觉眼花缭乱,后头目光便不知不觉地定格在了正中着青衫的崔清晔身上。他一只手覆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双眸凝视着面前的纸张上。徐桃这才发现,他生得一双极美的丹凤眼,修长鸦青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人显得越发沉静深邃。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这回并不是洗得褪色的衣衫了,这一身松青色,倒是很衬他,显得越发白净了。再一瞧另外两位挥毫的士子,徐桃的思维不禁发散出去:据传大唐的官员都要看脸,莫非士子们也是看脸选择的。这三位都如此气度,那原著中的男主又该是何等风姿?
崔清晔开始时下笔如有神,写着写着,他忽然察觉到了斜侧方投来的视线。他正蘸墨的笔一顿,忽然意识到这目光来的方向,耳后又腾起一阵热意。他努力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但笔下便不知不觉地慢了。
就在她陷入思绪时,便听得一声好了。她回过神来,只见三人都放下了笔,左边那位圆脸士子垂手退开。不多时,右侧的士子也停笔了,只剩下了正中的崔清晔。
长公主已经起身,踱步到桌前。待崔清晔停笔,长公主看了一看,笑道:“你们三位可有带章,也该落个款,算作是今次纪念。”
陆玉珂与第三的士子从善如流地落了姓名年月。崔清晔提起笔,要落笔的那一刻,他忽然心头一颤,平日里写惯了的姓名却仿佛有千钧重。他努力让自己忽视那一道目光,一笔一划,那力道仿佛要透过纸背一般,也仿佛透出了他心底的翻涌。他蓦地生出想要将这幅字揉掉的心思,但是理智止住了他。
长公主这才笑着招手让徐桃过去,亲自将纸稿递给她。徐桃双手接过,谢过长公主后退到一旁。
比试也完了,彩头也给了,长公主便宣布这盼荷宴结束。徐桃来不及看文稿,只郑重将它一卷,放进放唐相手稿的匣子里,先敛首躬身目送长公主出去。
两位宰相离开后,众人按照官位高低次第离开。徐桃刚舒了一口气,便察觉到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头,隔着人流,她准确地对上了徐源的目光。
在长公主问她想要什么的时候,那一刻她脑海里的确想过玉食。但讨要玉食这么一座食肆不可能,但是一样彩头还是可以的。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有这枚玉白菜。
虽然猜到是周家阳奉阴违,但是她一个平民孤女,能把他们怎么办?付洛瑶的话给她指了一条路,这也是她拿回玉白菜最有可能的一个机会。
徐源已经收回视线离开了。徐桃低头看着掌心的那枚玉白菜,心中的石头终究落了地:万幸,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她终于替原主拿回了玉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