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那棵杏树时,她提灯朝上看了看,叶片葱郁,隐约有青涩的果子从落花处冒出。
春月庭中,青坠见人回来,忙叫人抬水来。
曦珠沐浴过后,便坐在榻边翻看起《香典》,是从柳伯那里拿来的。
夜风很轻,带着丝丝暑气。
纱罩里的光逐渐黯下,直到蓉娘来催,她才合上书,躺到了床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曦珠脸侧枕着,睁眼望着纱帐出神。
今日是卫陵的生辰。
十八岁。
他现在大抵不在府上,而是在外头哪处。
从回到所有后事的起始,她不再像上辈子,时刻想得知他的去处。
也许是这个年纪的他不受束缚,喜好玩乐。连姨母他们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但她心里明白,其实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若是再见到他,自己能平静地看他,与他说话吗?不再像第一次的落荒而逃。
不知道。
只能顺其自然……
似乎想了很多,似乎也没有,最后整日忙碌的疲惫终究让曦珠闭上了眼,陷入了梦乡。
*
五月底。
院角的老石榴花开大半数,橘红缀在浓绿间。
镇国公府二爷办妥户部给的差事,返回京城。这回没像之前遣人先到公府通信,因此当门房看到他回来时,先是呆了呆,就赶忙跑去告诉各院。
卫度先去正院见母亲。
杨毓拉着他看半晌,感叹说是瘦了,又问此次差事可都好,接着就问可用过午膳了,怎么没先来信说要回来,也好让人备好饭菜。
卫度恭敬地立在母亲身前,一一回过亲切的问询,末了道:“今晚要和几个同僚到外头吃酒,母亲不必劳烦人准备家宴。”
待从正院出来,他便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外头卫锦正拉着卫若的手,遥遥地朝他看过来,喊道:“爹爹!”
卫度快步上前去,到跟前时,两个人儿扑过来,一左一右地抱住他的腿。
软乎乎的。
卫度笑着弯腰,将女儿和儿子分别抱在臂弯中,问道:“想爹爹没有?”
卫锦搂着他的脖子,很用力地点头。
“想。”
爹爹总是很忙,很少陪着娘亲,也很少陪他们玩。
卫度又看向只眨巴眼看他的儿子。
“阿若呢?”
卫若见爹爹问他,才奶声奶气地道:“想爹爹。”
卫度抱着两个孩子走了好一段路,要到正屋前,才把他们放下,对卫锦道:“爹爹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好些玩的,阿锦带弟弟去玩。”
身后的仆妇上前来,带着孩子过去。
卫度掀开竹帘子,走进屋里。
绕过山水绣屏,便见靠窗的弥勒榻上有个美人靠在引枕上。
窗外的光映照在她清冷的面上,听进来个人,都未抬眼看一看,只顾着看手里的书,神色始终淡淡。
卫度走到她身边撩袍坐下,整了整袖摆,问道:“看的什么书?”
孔采芙这才抬眸看他。
与嫁给他时相比,此时的他无疑更加清俊,即便是笑,自有冷意在其中。
她将书拿与他看。
是本诗册,纸皮泛黄,不知哪里寻出的古籍。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又是次辅,自幼便独处书堆中,性子虽孤僻些,但学识不比男子差。
两人刚成婚时,时常探讨诗词歌赋,或是清谈,有时忘了时辰,直到丫鬟来说,才惊觉半夜。
可后来他忙着朝廷的事,不仅少与她相处,就连这等风雅书物也少看。捧在手里的,多是公文制册。
卫度随意将书扫了两眼,便又递还给孔采芙,正要说这晚他不在家用膳,就扫见炕桌上摆着一张薄纸,上面落了字。
字迹清正端雅,却不是她的。
卫度拿起看,是首写端午的诗词。
起初只粗看,并不放心上,待看完,却觉写得绝妙,不禁问道:“这是谁写的诗?”
孔采芙道:“是你姨母的郭家侄女。”
“怎她写的诗在你这里?”
孔采芙这才将那日婆母要给三弟相看的事,简略说下。
“我是见这诗好,才拿回来。”
卫度思索一番,然后皱眉问:“母亲是什么意思,可是看中了?三弟那里呢?”
他也知道从去岁起,有人想要嫁女进公府,不想那个趋炎附势的郭姨父也打起这个算盘来。
孔采芙低眉又翻过一页书,道:“母亲那里我怎么清楚,至于三弟,他都未去,只约人击鞠去了。”
她不看卫度神色,话语冷淡。
“这是母亲和父亲该操持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想管三弟的婚事?”
不出口罢了,一出口总能说中人心。
卫度便笑,道:“你也知令筠家有个妹妹还未嫁,开年时他就有意向我说起三弟的婚事。碰巧今晚有个酒局,他邀我过去,不定说起这事。”
孔采芙看着书,一边推敲用字,一边道。
“三弟的婚事你最好别管。”
卫度不置可否,见她没其他话说,叫丫鬟来服侍更换衣裳,就要出府。
临出门前,他最后看了眼仍看书的孔采芙。
似一件精雕细琢的白玉器,冷冰冰的,并无半分女子该有的柔婉娇意。
*
曦珠从藏香居乘车回公府时,正是余晖初显,天色昏黄。
随着暑气来临,池塘里的荷也冒出点尖,游鱼追逐,溅跳起水珠在菖蒲叶片上。
待过池畔,就见从对面走来一人。
与卫陵三分相像,只是面容冷清。
他身姿挺直,穿身月白宽袖直缀,走动间可窥仪态端正。
曦珠顿住脚步,手不自觉在袖中攥紧。
待他到跟前,丫鬟各提身份。
曦珠才向他行礼,道了声:“二表哥。”
卫度微微眯眼,看向母亲方才跟他说起的,来公府寄住的表妹。
垂首低眉间,容色倒是十分动人。
穿的素净,天热些,衣衫单薄,遮掩不住柳腰花态。
只不过身份实在低微,若非与母亲攀扯上那么丝情意,这样的商户女,怎么能进公府的大门。
曦珠感觉到那收敛的鄙夷。
与杨楹不同,卫度对人的不屑隐藏在眼里,并不宣之于口。这是他的本性,不易与人交恶,或是位居高官多年,自会装的从容。
若她真是如今的十四年岁,不曾受过各种冷眼,怕是感受不出。
曦珠看到他朝自己轻颔首。
她移步退到一边,将本就宽阔的路让开。
卫度也不开口说话,径直走过去。
曦珠侧身,看到他慢慢地走远了,直到转过月洞门,再不见身影。
回去路上,蓉娘一直道:“二爷的架势真吓人,远着瞧,清清冷冷一个人,等走进了,让人连气也不敢喘。”
曦珠听她念叨一路,等回到春月庭,终于清静下来。
她坐到妆台前,不让青坠侍候,自己摘下鬓发间的素簪,松散了头发。
重生已一个多月,曦珠不再像初时那样,见到熟悉的人会惊诧,让他人察觉异样。
但面对卫度这样的人,她只能谨慎地不去看他。
当时平静,现下却心绪翻涌。
她没想到转眼一瞬,会来得那么快。
若要以一件事作为卫家开始衰败的起点,必定是卫度与孔采芙的和离。
神瑞二十四年初夏,卫度私养外室的事被人掘出,且那个外室还是罪臣之女。
孔采芙的父亲身为次辅,率先上折弹劾卫度,紧跟着就是百官。
罪臣之女又一纸诉状上告,说是卫度隐瞒官差,强逼于她做外室,甚至拿出昔年父亲遗留的残本,说卫度纠集官员谋害良臣,自己的父亲是无辜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