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阎是武将,不通文墨,说白了粗人一个,自然辨认不出那诗上有儿子笔迹的影子。菁娘更是鲜少有机会见到继子的墨宝,故而也辨认不出。
因此穆景行说这诗是出自杜茂远与顾青栀,别人也无半点儿怀疑。甚至就连杜大人都信了,毕竟他早知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喜好!
顾青栀趴在地上根本无颜面对,脑子只嗡嗡作响,压根儿也没听到穆景行说了一堆什么。可杜茂远却听得清清楚楚,也看的清清楚楚,那扇子上的诗哪是顾青栀的字迹?更不是他自己所书!
此事,还有转寰!只要佩玖不信,其它人说什么都不足以撼动这桩亲事。更何况事到如今,即便不要这桩亲事了,也得把杜家颜面保住!
是以杜茂远愤而站起,嗔目指着穆景行手中的那把扇子:“穆公子,我敬你是佩玖的兄长,故而可以不计较你今日无端的抹黑!但是这扇子上的诗并非出自我手,不信可以当场验证笔迹!”
杜茂远没敢将矛头直接指向穆景行揭露他与顾青栀的关系上,而是将重点引向那扇子上的字迹,在他看来,只要能证明这字迹并非出自他与顾青栀之手,便可模糊掉二人关系,留得清白。
穆景行沉着的看着杜茂远。扇子只是随手取来的一个佐证,顾青栀那边早已防线崩塌,彻底认栽了。无论杜茂远此时作何狡辩,都是徒劳,他自有办法让顾青栀如实招来!
正想去逼迫脚下的顾青栀,穆景行却见佩玖也走了过来。
佩玖蹲下,摸起顾青栀腰间所系的凤鸣半月佩,神色显得有些难过:“这玉佩上的鸟儿看似被花枝遮了半边身子,只露出左目与左翅。”
哽了下,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杜茂远,漂亮的一双桃花眼中瞬时噙了委屈的泪,带着质问的语气言道:“佩玖记得,杜公子上回也戴了一块玉佩,亦是看似并不完整,只露出右目与右翅。若是佩玖猜得没错,那块玉与顾公子身上这块,应是刚好凑成一对比翼鸟。比翼双飞,鹣鲽情深……”
“我……我何时……”杜茂远正想狡辩,却见佩玖的视线移至他的下身,遂心虚闭口。
那块玉如今就系于他的中衣,隔着外袍亦能隐约透出其型,他无从抵赖。可是那块玉他始终佩于里衣,何曾外露过?佩玖只见过他一回,船上匆匆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可能见过他里衣所佩的这块玉!
佩玖脸上满是泪痕,心下却暗爽不已!上辈子她虽至死不知二人关系,却记得杜茂远确实有这么一块贴身佩戴的玉。那时想不明白,如今注意到顾青栀,方才明白过来。
原本难以置信,生怕错怪亲家的穆阎,这下彻底信了!他可做不到如夫人那般沉静,这爆脾气上来……
就见穆阎五步并做三步来到杜茂远跟前,不待旁人反应过来,他便一拳打出,正中杜茂远的右颧骨!
沙场阎罗王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穆阎的拳头,曾硬生生的打死过敌军将领!如今打出的这一拳力道十足,虽不至于取人性命,却也将杜茂远打得跃过椅背,整个身子生生往后掀了过去!
杜茂远落地痛吟的同时,杜老爷与杜夫人亦是惊呼一声!但这些细锁声音转瞬便被穆阎那如钟的浑厚声音盖了过去!
“胆敢诓骗我穆家女儿!”
第16章
一柱香之前, 将军府正堂内尚是霁风朗月, 一室生春。
一柱香之后的此时, 却已是拔刃张弩, 雾惨云愁!
许久以来, 大梁京城无人不知的一个铁律, 便是宁可得罪郡王爷、亲王爷, 也不可得罪阎王爷!而穆阎此时也笃信,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杜茂远,定是因着佩玖的继女身份, 而看轻了她在穆家的地位,才胆敢如此糟践!
“杜淼,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竟敢拿我穆家的宝贝女儿为他遮掩丑事!”边说着, 穆阎已不知从哪儿取过一条粗长的马鞭, 朝着杜茂远的身上便用力抽了过去!
“啊——”应着鞭子抽上身的声响,响起一声哀嚎!
愣了半晌不知所措的杜大人与杜夫人, 这下沉默不了了, 忙上前去拦, 杜大人更是苦苦哀求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
“今日我定要好好代你管教管教这个畜牲!”话落, 又是一鞭子挥舞过去!杜家二老手上那点儿绵柔之力, 如何拦得住身经百战, 万夫难当的沙场阎罗王?!
“啊——”杜茂远又是一声哀嚎!
穆阎虽是个粗人,却也久经战场,深谙心理之术。他深知若是此次轻易放过了杜茂远, 日后此事张扬出去, 佩玖定会成了这京师之地的笑话,人人都会坚信她在穆家并不得宠!
故而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樱雪身上,穆阎尚能冷静三分。可发生在佩玖身上,穆阎便要做好这个强势的娘家后盾!因他明白,若自己不给佩玖讨回这次的颜面,日后佩玖便更要被那些多舌之人诟病轻视。
菁娘跟了穆阎十几年,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彪悍的一面,毕竟她从未随他上过战场。此时菁娘吓的死死攥着帕子,秋婆将她小心的扶至墙边儿,菁娘眼睁睁看着自家夫君打杜茂远,心下五味杂陈。
解气自然有之。毕竟一想到杜茂远明明心怀龌龊,却还腆脸来求娶她家佩玖,她这做娘的就气不打一处来!特别再想到佩玖对这个杜茂远还动了心思,甚至上回为他落泪,菁娘便越发为女儿叫屈!
可是将军若这样没完没了的打下去,只怕是要闹出人命来……
菁娘贴着粉墙边儿,小心挪到穆景行的身侧,劝道:“景行,快去拦一拦你爹!”
穆景行转头看了看继母,想到继母如今怀有身孕,自是不敢莽撞去拦。便应道:“好。”
说罢,穆景行便冲上去从背后抱住穆阎!穆景行虽说武艺不算精进,但年轻体壮,力气还是有的。
见将军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杜大人与杜夫人“噗通”一声,双双跪在了地上!
“将军息怒啊!求您饶过孽子这回……”
“茂远糊涂……可我这做娘的相信他这次定是诚心悔改,才虔诚求娶……”
杜大人与杜夫人纷纷跪于地上哭求。杜淼身为正四品的尚书右丞,此时理亏加上发怵,已然顾不得半点儿尊严,同夫人一起叩头赔罪!
眼见事态得控,穆阎的气也消了大半,佩玖却仍觉不甘。看看趴在地上“哎吆胡吆”揉着伤处的杜茂远,佩玖端着这些外伤顶多就够他在床上躺几日的。
不行,她虽无意置他于死地,但这点儿皮肉之苦显然不够他得教训的!佩玖四下里观望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在堂前供的一把宝剑上!
佩玖有些担忧的回头看了眼娘,见秋婆业已搀着娘出了正堂。这下她便彻底无所忌惮了!
“呜呜呜——”佩玖取出事先抹了辣椒汁的帕子来,在眼周擦了几下,顿时泪于泉涌。接着悲悲切切的哭诉道:“杜公子,你既不喜女子,又何必以诓骗情感的方式折辱于人?你这般践踏佩玖的真心,佩玖实在无颜苟活下去……”
说这到儿,她大哭一声,捂着脸冲向墙上挂着的那把宝剑!
穆阎一下便看出佩玖的意图,立马大吼正拦着自己的儿子:“快去拦下你妹妹!”
穆景行明知佩玖是在玩儿把戏,可父亲既然张口,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若他不拦,佩玖拿着那把剑要如何收场?他只得两个箭步冲上前先去将佩玖拦下!
佩玖刚刚取下那把宝剑,剑身还未出鞘,就被穆景行整个夺了过去。她装模作样的哭着去夺,四只手同时握在那把剑上僵持不下。
这时穆景行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细小声音警告了句:“事可而止!再闹我真松手了。”
佩玖脸上怔了怔,立马敛了哭意。手仍握在那把剑上,但不敢再使半分力抢夺。只心道大哥早看穿她是火上浇油了,若大哥真一气之下松了手,这把剑她拿着要如何下台?
罢了,见好就收吧。
佩玖乖乖松开,又衔接式的哭了几腔,渐渐不再闹腾。穆阎终于松了口气。
杜家三人也稍稍放松下来,毕竟佩玖悲的真切,他们看不出她是作戏。只心忧着若真闹出人命来,杜家这罪过可就更大了!到时穆阎哪儿能饶了他们。
就在佩玖悻悻的以为这事儿只能如此收场时,却见穆景行拿着那把剑走到杜家二老面前。
他垂眸睥睨仍跪于地上的杜老爷与杜夫人,义正言辞的说道:“舍妹自小矜束守礼,最重闺誉,却不料人在家中坐,污糟之水泼上门!”
“是老夫教子不严,教子不严,才出了这等丑事……都是老夫的错……”杜淼悲哭自责,他是真心自责。当初知道儿子的丑行,他只想着催他快些娶妻走上正途,却完全未想到别家女儿既将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穆景行面上未显露半分动容,继续冷硬的诘斥道:“穆家嫁女乃是大事,京城勋贵无人不知两府今日议亲!事已至此,若突然对外宣布婚事告吹,定会引来各种荒谬猜测,届时妄语成风,便难以弹压。”
穆景行深知,这种流言蜚语一但形成,最终名声受损的多是女子一方。
“那……那穆公子的意思是?”杜大人缓缓抬起头,仰脸望着穆景行。
穆景行微微侧眸瞥了一眼佩玖,见她也在痴痴的望着自己。佩玖的确是有些发懵,她未料自己如此闹腾,大哥竟还未她善后。
短暂的目光相交后,穆景行收回目光看向趴在一旁的杜茂远。穆景行虽暂未想透佩玖是何时开始耍这些心计的,但他心里始终认为妹妹是对杜茂远动过情的。
在穆景行看来,大约正是因着妹妹太过喜欢杜茂远,才私下查了他,得知他的腌臜之举,从而气不过。不然要如何解释她才见了杜茂远一面,便憎恨至此?
总之,佩玖即便是设局报复,那也必是深受情伤方才为之。
想及此,穆景行咬了咬牙,鬓边青筋显露。说道:“杜大人,你既育子不严,让舍妹受了如此委屈,那接下来的事,便理应由你们杜家一力承担!你们既有悔过赔罪之意,我们穆家也不欲赶尽杀绝。那便大事化小,让杜公子承下三拳,以平我穆家之怒。之后你们便可对外称病,婚事作罢。”
三拳?杜夫人转头看看杜大人,杜大人又转头看看杜茂远。心下估算儿子这体格可还能承受三拳之重?
“三拳?太轻了!”穆阎不满的喝了句。
原本还在踌躇的杜家二老一听这话,立马不敢再迟疑,杜大人忙痛快点头:“穆公子说的极是,既是孽子有错在先,理应受此惩处!”只怕应的再慢些,这三拳还得翻倍!
见杜家答应,佩玖心下暗喜。虽说三拳不足以平她两世之恨,但如今捞回一点儿是一点儿,这还得多谢大哥帮衬呢!
穆景行走了两步,停在杜茂远身边,眼睛盯在他身上,对身后下人命道:“将他架起来。”
两个下人上前,将软趴趴没骨头似的杜茂远给架了起来。
要说一点儿不怕是不可能的,只是杜茂远和杜家二老心忖着,人人都知这穆家大公子不喜武艺,他的拳头也无非就是皮肉上几记吃痛,造成不了什么严重后果。
杜茂远也不欲再做争辩,将双眼阖上,静待穆景行的拳头。
可这时穆景行又命道:“恭六,你来。”
“是,公子!”恭六领命上来,站在杜茂远身前,边恶狠狠的瞪着他,边活动了几下手腕儿,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
穆阎和佩玖见状,都有些意外。外人不知恭六的身手,可穆家人却清楚得紧。恭六便是因着一双铁拳练得厉害,赤手空拳便胜却兵器无数,穆阎才将他留在儿子身边保护。
吃恭六的三拳后还能不能活,那完全看恭六的心情。
动手前,恭六回头与大公子对了一眼,在公子眼中得了指示,便攥紧右拳,拉弓似的将右臂后撤一下,接着便狠狠向着对面之人的心口之处冲了过去!
第17章
铁锤般硬冷无情的拳头捶砸过来, 杜茂远那原本就不厚实的身板儿应势向后飞去!
“啊——”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 伴着重重砸落在汉白玉地面上的动静。
“茂儿!”杜夫人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 便爬起欲冲过去!奈何她在地上跪了这许久, 血脉早已不畅, 乍一起来便打了个软腿儿, 重又跌在了地上。
“夫人……”前一刻还在哭儿子的杜老爷, 这下又开始哭自己夫人。可偏偏想起也爬不起,生生跪在地板上才往前挪了几步,扶上杜夫人。
“我没事, 快去看看茂儿!”杜夫人忍住身上疼痛,满心只关切宝贝儿子。
待杜家夫妇二人好容易连爬带滚的挪到杜茂远跟前,才发现儿子的嘴角和鼻腔全是鲜血……
拳头落在身上, 嘴却流血, 难不成这是受了内伤?杜夫人惊惶的抱着儿子,说不出话, 只发出些悲哀至极的呜咽声。
杜老爷在一旁, 亦是除了哭不知还能说何。顿了一会儿, 抬头看向恭六, 灌满眼泪的一双老眼满噙着着哀求之意。他在无声的祈求, 接下来的两拳能下手轻一些。
看着杜家三口凄凄惨惨的这一幕, 佩玖神色复杂。心下既有畅快,又有怜悯。
可恶。
佩玖暗骂一声,用力绞了两下手中的帕子。只心道, 大概这世上活得最累的便是良心未泯之人。
若是纯善, 便有足够肚量去宽宥伤害过自己的人。放过对方的同时,也放过了自己。
若是纯恶,坑害报复敌人时,绝不会有半分的心慈手软!
故此,活的最累的便是她这种人了。纯善已做不到,纯恶亦做不到,有强烈的复仇之心,却又良心未泯……
罢了,饶是不能饶,但她可以选择让自己眼不见为净。
“血……”佩玖轻呼一声,便以手扶额,身子无力的渐渐软了下去。
所幸香筠就在一旁,便是素日里反应迟钝一点,佩玖那更加迟缓的晕倒动作也给了她足够的反应时间。香筠抬手准确的抱住佩玖,急道:“小姐?小姐!”
“玖儿?”穆阎见状急急过去,伸手探了探佩玖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