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后，眼前的纪岱偏了偏头，神色无奈。
    “我听不到，我的五感已经消失了。但我觉得你可能要问，这个游戏的风气很恶劣，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在消耗人的善意吗？”
    纪岱“看”着他，但实际上已经只剩一点残留的魂魄的这位东岳神君并不能真的看到。
    这位曾一心一意站在凡人身前，庇佑着人世间的正直而善良的东岳神君，在这一刻却显得仿佛玉山将倒，显出一分茫然来。
    “其实……我以前也在心底埋怨过，为什么龙神到最后，竟然没有杀了六大公会的那六个会长，反而放任他们继续掌管《三千世界》。他难道不知道，在这六个人的管理下，那个游戏最后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吗？”
    “直到我创建了《不要应答》——”
    面前，须臾之间，仉道吾随着面前记忆碎片的变幻，重新经历了一遍《不要应答》的初创时期。
    最开始被东岳神君邀请进入游戏的鬼魂都是他挑选的善良的，正义的鬼魂。
    虽然是恐怖游戏，并且已经《三千世界》有了链接，《不要应答》的一应副本规则都是按照《三千世界》来的。
    那是很灰暗、很恐怖的。
    但这些第一批的玩家们如同热忱的厚土，他们建造起玩家大厅的雏形，建造起适合玩家休息的玩家生活区，他们面对苛刻的规则坚守本心。
    “荣华”并非是第一批盛开在泥沼中的坚韧的白色荷花。
    东岳神君放下心来。
    他并不能时时监控这个游戏，一来他还要去各处寻找合适进入游戏的鬼魂，二来他的身体确实很不好……或者说他和精灵王是同样的病症。
    精灵王之所以出现木质化，已经快要死了，是因为她将生命之树上缠绕的黑色数据流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而东岳神君，无论是从往生河逆流而上，还是创建这样一个游戏，都是不被天道所应允的。
    换言之，他更改了自己的规则。
    但和六大公会的会长不同。
    那六个会长当初为了能在更改规则之后还能继续掌控游戏，并且不被规则排斥，他们更改的是整个《三千世界》的规则。
    这也是为什么《三千世界》并不排斥他们，他们也已经拥有管理者权限。
    但这相当于将更改规则的恶果转嫁给了所有玩家——现在的《三千世界》就仿佛被蛀出了无数虫洞的大堤，但凡在规则层面上轻轻推上一把，立时就要全然崩溃。
    纪岱却并非如此。
    在恢复记忆之前，他是整个初始地最强的守护者之一，实力无限趋近于一位低级界面的创世神。
    只不过有龙神的箴言在，他并不能掌控天道法则，无法做到像当初的龙神一般更改、创建整个世界的规则。
    但他却能更改自身范围内的规则。
    ——就仿佛是一位和初始地规则不同的创世神来到了这里，天道法则会自动排斥他，想要将他碾杀。
    于是等游戏步入正轨后，东岳神君便几乎不再关注游戏了。
    他担心他身上不同的规则会侵害到游戏，而在他心里，他已经做好了他能做的一切。
    为了让游戏能正常运转，他挑选了一位活着的时候最老实本分的程序员帮助他运行游戏，这位程序员一生中都没做过什么超过道德底线的事情，在活着的时候，他还热衷捐款，是个相当好的人。
    东岳神君也并不是完全放手给他，虽然不能实时监控游戏，纪岱也会隔三差五地检查一下这程序员的工作汇报，并且还会激励他，承诺只要能让游戏里的鬼魂实力增加，等增加到可以通过【转生历练】这个通道，进入《三千世界》，并且在《三千世界》扎稳脚跟，东岳神君便赠与自己的功德金光给他。
    无论是想长生，还是想世世代代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对于一个普通的鬼魂来说这都是很大的诱惑。
    对方表现的也一直都很好，他是个沉默寡言，技术不错的老实人，呈交上来的工作报告也都很完美。
    直到那一天，他发现操控游戏的程序员消失了。
    游戏确实还在，东岳神君已经顾不上担心他身上的规则会不会伤害到游戏了，他坐到电脑前，试图进入游戏后台。
    但他已经没有了游戏的控制权限。
    之所以这么相信一个普通的程序员，东岳神君也是有自己的依仗的。
    ——已经形成了一部分自我意识的生死簿，这是当初龙神的神力所化，也是启动游戏的必要能量来源。
    普通鬼魂是不能接触生死簿的，只有判官以上才有能力触碰。
    那个程序员根本不具备触碰到生死簿的条件，加上表现的一直都那么老实。
    “我之前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龙神这样伟大的强悍的创世神，就不能在管理者的选择上好好的参谋参谋，最后竟然选了六个那样的会长。”
    “是我忘了……人是会变的。”
    对于龙神来说，他在生命树下浅浅的打个盹，外界已经过了成千上万年。
    他既是永恒。
    就像对于东岳神君来讲，他知道人会变，可这位神君高居在“东岳神君”的座位上，纵然恢复记忆，在他眼中，对于人类来说的六十年，不过是转瞬之间。
    当初的六大会长是龙神亲自选出来的，六大公会的前身是居委会一样的存在，是为玩家服务的机构。
    这六位会长能得到龙神的青睐，最开始也曾是合格的管理者。
    嗡————
    一道让人牙酸的声音远远地响起。
    仉道吾原本还沉浸在记忆中，他正在思考面前的东岳神君透漏的信息。
    根据记忆，《三千世界》原本的创造者是一位仁慈的龙，后来他感知到自己的实力正在攀升，到了某个节点之后就会对游戏造成难以想象的危害——就像质量大的星球会吸引质量小的星球一样，规则之力会被他吸引过去。
    于是他明知道自己选出的六位管理者想要屠龙，但还是准备引颈就戮。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选出的这六个继承者已经不再是“居委会”的管理者了，他们想要成为新的神。
    龙神死前发布最后一道规则，令此方世界再也没有了创世神。
    等他死后，纪岱回到初始地，创建了《不要应答》，希望能用这个游戏选出一部分厉害的玩家进入《三千世界》，不仅仅是为了龙神，更是为了现在快要崩溃的初始地。
    可是并非仉道吾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确实也和三位同伴一起来到《三千世界》了，但他们的实力，连对付纪朝阳都不可能。
    救世主……这里并非是有一腔热血，就真的能拯救世界的地方。
    尽管已经跟随东岳神君的记忆看过了以前发生的那些往事的冰山一角，但仉道吾扪心自问——他能做什么？
    似乎是外界发生了碰撞，仉道吾的思维空间内不再能让他安稳地去看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连东岳神君的残魂都仿佛接触不良的劣质屏幕，扭曲着出现了断裂。
    东岳神君也感知到了。
    他转过头，眼睛看向仉道吾。
    仉道吾也看向他，先愣了一下，随后猛地心头一悸。
    “抱歉啊……这一次，我又要试图夺走你的生命了。”
    面前的东岳神君眼睛里一双鬼眼转动着，似乎有电子声音正在不停地响过。
    【滴——登录……失败。】
    【滴——未获取权限……请……稍后再试。】
    【滴——重新登录。】
    【滴——正在复制《三千世界》初代版本……】
    一瞬间，有大量的，远超过仉道吾能承受的极限的数据正在疯狂在他的思维空间内复制，这些数据是如此庞大，立刻将他自身原本的记忆挤压至角落。
    仉道吾的思维空间被强行扩宽的同时，他本人的记忆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散。
    数不清的其他人的记忆和数据侵占着他的大脑。
    ——这个世界的崩溃程度已经在百分之七十了，很危险！你们别担心，我会保护你们的！
    ——刘哥！！你别死啊！！
    ——回去咱们加个好友，一起去d区逛逛啊！听说精灵族最近有庆典来着，可热闹了！
    ——不用谢我，以前也是有其他老玩家帮我，我才能活到现在的……以后我们一起下副本，去帮助更多人吧！
    ——你别怕，等出了副本之后我带你去找“海神”大人，他是我们人鱼族的王，他是很好很好的王，他一定会治好你的。
    ——我们要创造一个完美的游戏。
    ——对！拯救世界的重任就交给本“岩鬼”大人吧！哈哈哈哈哈！
    ——别玩了，快点过来！这个小世界要崩溃了！
    是么……
    仉道吾仿佛沉入了无边的海底。
    他意识模糊，只看到无数重重叠叠的人影正在海岸上。
    那是最开始的《三千世界》，是纪岱想要恢复的世界。
    所以现在是要牺牲他一个，成全更多人吗？
    仉道吾想说什么，但张开嘴时，只有逐渐溺亡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一道电子声音传来。
    【滴——检测到未取得玩家：仉道吾同意，已停止游戏复制行为。】
    【正在申请与[系统]取得联系，请稍后。】
    第277章 诞生之地（十四）
    嗡————
    “仉道吾，仉道吾？”
    似乎有声音正在叫他的名字……不，那其实并不是声音，是一种传递过来的“讯息”。
    是谁？
    他双眼紧闭，思维空间被复制来的游戏数据挤占的近乎已经完全没有了他本人的容身之所，只要游戏继续复制，那些相比起《三千世界》游戏初代版本的数据来说，实在太过于渺小的属于“仉道吾”的记忆将会瞬间崩塌。
    没有了“仉道吾”的记忆，而被一堆数据占据全部的思维空间，那他还是“仉道吾”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因为很快，有人将他思维空间内的数据慢慢抽离，沉溺在让人窒息的水面下的，属于仉道吾的人格也被打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