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边关有些年了,和匈奴交手过数十次,大多都是凭借着秦军先进的武器才能打退匈奴,就这样还胜败次数持平。
所以纵使是在自己长辈面前,王离也不敢吹嘘自己比匈奴单于厉害。
匈奴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而且他们骑兵太强了,在草原上打了就跑,根本抓不住。
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李牧就是大败匈奴而出名的,在李牧之前,匈奴欺负赵国都不眨眼,赵国在七国之中还是唯一一个能和秦国在武力上掰掰手腕的国家,都常年收到匈奴欺负。秦国也差不多,只是在秦始皇一统了六国之后专心致志收拾了匈奴两次,匈奴才老实了一点,可还是贼心不死,在边境常年都有战争。
王翦看着自己年纪不小可依然是一副懵懂模样的孙子,叹了口气。
“不息的天分,堪比李牧,要强过老夫许多,而你的天分,不如你父亲,你父亲的天分,又不如我。”
王离不服气顶嘴:“那您不是常说诸国的名将之中您天赋是最差的,可凭借一生积累,却成了名将中战绩最高的吗?那我也未必不如公主。”
王翦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傻孙子。
“老夫的天分是不如武安君和李牧,可也是天下间数得着的有天分……最差那是你大父我谦虚,不是真就是最差的了。可你小子的天资是真不不行,你大父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早就已经冒头角了,可你若不是老夫的孙子,现在恐怕连百将都不是。”
“可若只是没有军事天分也就罢了,现在四海平定,胡人一时半会也打不进来,你差一些就差一些吧。”
王翦的面上露出了一丝的忧愁,眉心堆积起皱褶,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无奈。
“可你被养的太天真了,不懂如何让帝王信任你啊,这才是将领的大忌。”
王翦更怕的,是自己遇上了嬴政这样能全心相信自己的明主,而自己的后人,遇上的却是赵王迁那样自毁长城的昏君。
看着王离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模样,王翦忧虑地长叹了一声。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王离:“王家就要亡在你手上啦!我的兵法也要失传,倒不如编成兵书散到天下间,让世人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名叫王翦的兵家弟子。”
一直在一侧听着的王贲顿时大惊失色:“父亲,何至于此?”
王翦却已经累了,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又躺了下去。
何不止于此?将领领兵在外,只要君王又一念之差就回不来了,回来了也是身死族消或者郁郁而终。白起李牧廉颇……和他同时代的名将都是因为君王不信任而落了个这些下场啊。
名将尚且如此,何况王离的资质并不算出众呢。
王翦看人是很准的,秦二世登基之后,的确是在王离带兵在外的时候听信赵高的谗言而猜忌王离,加上王离的敌人是项羽这样的满级将帅,最终被俘虏而家破。
只是王离的政治情商远不如他的大父,并没有领会到王翦的意思。
看着已经闭目养神的王翦,王贲和王离父子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出去,床榻上的王翦却忽然又开口。
“王贲,你过几日去找不息公主,就说老夫想要收韩信为弟子,问韩信可愿意拜老夫为师。”
说着,王翦喘了几口气,才又缓过来。
“而后你就把韩信带到军营中,告诉军中我们派系的将领韩信是我的弟子。”
王贲瞪大了眼睛,惊讶到:“父亲?”
他父亲的意思是要把王家的部分军中势力交给那个叫韩信的小子?为何?
王翦却已经没了力气,不说话了,只是挥挥手。
太长远的事情他这个将死之人已经管不了太多了,可从如今来看,不息公主是陛下诸位子女之中最有能力的一个。
……也是最类父的一个。
在赵不息向王翦描述她要北灭匈奴,东出大海的时候,王翦恍惚间看见的,却是十三岁的嬴政。
太像了啊,一个志满意得要一统六国,鞭策宇内,一个意气风发发誓要北灭匈奴东出大海。
王翦陪着他的陛下一统了六国,可注定是看不到赵不息平灭匈奴东出大海的时候了。
不过王翦认为赵不息未来必定比陛下的其他公子公主都要强,未来能陛下衣钵的也必定是这位小公主。
或许秦国又要出一位“大秦宣公主”?如宣太后一般以女子之身执掌政权?更甚至会出一位“大秦君公主”?如齐国的君王后一般名为王后太后实为君王?亦或者……这位野心勃勃如她父亲的公主并不满足于有实无名?
王翦不知道,再深他也不敢往下猜。
可起码日后若是赵不息掌权,赵不息会看在他今日的情分上善待他的后人。
这就足够了。!
第158章
在这个夏天的末尾,天气还很热,田里的麦子已经熟了。
几只黄鹂停在上党郡郡守府中的榕树上,叽叽喳喳。
树下,一书桌一椅一青衣士人。
李左车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左手旁是他已经修订好的几本《广武君略》,几本兵书下面还压着一封露出半个角的书信。
李云大步迈回来,一头热汗,才刚进院门就咋咋唬唬道:“叔祖父,你真要把你编的这些兵书都送给秦朝啊?”
“并非送给秦朝,而是送给不息。”正在编书的李左车抬起头,淡淡道。
李云挠挠头,憨笑:“可现在小姑姑这不是成了秦朝公主了嘛,又在修那什么兵书,我在朝中的故旧传信给我说是陛下下令要小姑姑主编的。”
“四舍五入,咱们李家的兵法不就是献给陛下了?”
李云一屁股坐到李左车对面,拎着水壶直接就着水壶壶嘴就往自己嘴里灌,温水混着汗水浸湿了衣襟。
李左车淡淡看了李云一眼,“怎么,你已经是秦朝的臣子了竟然还不想将兵书献给秦朝?”
“那不一样,我当年正在外面和秦国打仗,半路上就听说赵王那昏君把咱们全家都给杀了,我这不是一生气就投了秦嘛……我这也没拿自己当秦人看过啊。”李云大大咧咧摊开腿,随意用衣袍遮挡了一下□□,毫不在意道。
李左车沉默片刻道:“李家的兵法,自我之大父李牧到我和赵嫦,传承了两代,再往下,第三代就是不息,到底也都是给她的,既然给她了,那她再如何做便是她的事情了。”
“李家人都已经不在了,还守着这些无用兵法又有何用呢,再厉害的兵法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人啊,大父兵法再高超,最后也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亡于昏君之手,世上何来无敌的兵法呢。”李左车长叹一声。
李左车并未再多感慨,只是笑了笑:“不息写信告诉我,她会将大父的名字放在兵书作者的第一页。只要后人还记得世上曾有一位曾多次击败过匈奴,保家卫国的李牧将军,那这本凝聚我李家数代心血编撰而成的兵书就实现了它的价值。”
人生在世,不过是求名利,人已经不在了,再多的金钱也没用,可流芳千古的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因着上有嬴政旨意,下有千古流芳的美名吸引,赵不息收集兵书的过程颇为顺利。
随着六国的覆灭,天下大半的兵书都被秦军虏到了咸阳,藏到了咸阳宫中,这些兵书来的更容易,赵不息拿着嬴政的手令就可以随意进藏书阁浏览。
剩下的秦朝将领的家传兵书,有一部分愿意将自家兵书献出来的,赵不息全盘收下,还有一部分依然抱着旧贵族的傲慢,认为家传兵书是他们自家世代积累的财富,不能外传,赵不息找上门之后各种理由搪塞的。
总之反抗陛下的旨意是不敢反抗的,只能编些瞎话比如兵书在老家啊,我家祖上是黔首没有传下来兵书啊这个样子。
赵不息倒也不恼,人家不愿意就不要难为人家嘛。
毕竟愿不愿意为修书出一份力是很正常的事情,没关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开阔的心胸和远大的见识的,清朝一整个王朝都还闹着闭关锁国呢,秦朝年代更久远,这些没品位的东西很快就会意识到,他们的未来一切都会变得不顺利的。
赵不息冷笑,心想等她的兵书修好了,这些将自家兵书献出来当作素材的人家她就先一家给他们送一本内部先阅版。到时候其他的将领都学着各国名将兵家大家兵法的合订本,让这些敝帚自珍的东西被末位淘汰去吧!
如今资料收集已经差不多到了尾声,只剩下压轴的兵书还没有着落了。
赵不息准备先编三本兵书,入门版、进阶版和名将版,入门版先在秦军军营之中推广,让每个百将都能通晓入门版兵书,而后进阶版则是针对普通将领,里面是赵不息从这数百年来各国的名将流传下来的兵书之中选取的基础版,争取让将领学完进阶版之后能有独立率领一军和指挥五万人以下中小型战役的本事。
至于名将版,则是精选各个顶尖名将的经典战役汇集而成终极版本,专门用来培养将帅。
赵不息本来想用武安君白起的兵书来作为名将版的压轴版。
可惜这个计划刚开始实施就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赵不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嬴政:“爹,你说什么?武安君没有兵书传下来?”
嬴政半靠在椅背上,一脸平静:“没错,白起并没有兵书流传下来。”
“哎呀,肯定我大父的大父秦昭襄王太胆小了,怕人家白起功高震主,没等到白起写完兵书就把他给冤杀了……哎呦!爹你打我干嘛!”赵不息捂着脑门,脸颊都鼓了起来。
嬴政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又敲了赵不息脑门两下,“逆女!那是你祖宗,你这逆女岂敢妄言祖宗!”
那我骂赵王迁的时候你也没跳出来说那是我舅舅啊,老赵家的祖宗能随便骂,老嬴家的祖宗就不能说了呗。
赵不息暗自在心中腹诽。
嬴政看了赵不息一眼,无奈道:“白起的军事天资无双,他打仗根本没有章法,昭襄王也曾问过白起要不要给后人留下兵法,白起却说若是后人学他,则百战百败,是故并没有著书。”
赵不息还是不死心,“那武安君的府邸还在吗?我进去找找,万一能有收获呢?”
“白起的府邸倒是的确还留着……朕派人带你去,你想去找一找就去吧。”嬴政这个倒是没再说什么。
嬴家的人都是有些爱才和别扭在身上的,秦昭襄王对白起也是爱恨交加。
白起活着的时候秦昭襄王对白起又爱又恨,爱他天下无敌,又恨他不听君命,所以找了个由头就赐死了白起,可白起死了以后,秦昭襄王又开始后悔了,暗戳戳让秦人在各地建立庙宇祭祀白起不说,还又恢复了白起武安君的封号,默认后人称呼白起武安君……
当然,明面上肯定是不能说自己后悔的,君王怎么会因为赐死臣子而后悔呢。可实际上,秦国在白起死后能到处都建有祭祀白起的庙宇而秦昭襄王没有反应而是默许就隐约透露了他的意思。
而后如今,嬴政更是将白起的儿子白仲封在了太原,享受富贵。白仲的文武才能都十分平庸,也没有建立什么军功,属于是典型的虎父犬子,一向只以利益来封赏臣子的嬴政能破例封赏没什么本事的白起之子,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嬴氏对白起的微妙态度了。
赵不息想到此事就忍不住腹诽,嬴家的历代君王,怎么各个都这么口是心非,还这么傲娇,知错心里后悔可嘴还这么硬呢。
白起的府邸并没有被他的子孙们收拾干净,而是依然维持着白起最后一战在路途上被赐死之前的模样。府邸中落了一层灰,阴暗而又保存完整着这位曾名镇天下的名将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间的场景,房间各处的名贵盆栽中只余下了几根枯枝,连败叶都因为时间太长而化作了尘土。
只有院中的杂草依然生长的茂盛极了,它们不需要专门的人照顾,也没有多高的价值,给它们一个墙缝,它们就能生长的很好。
赵不息领着韩信,灰头土脸地在书房和卧房之间钻来钻去。
竹简倒是翻出来了好几十斤,可确确实实没多少和兵法有关的东西。
赵不息打了两个喷嚏,挠了挠鼻子,满眼望去,到处都是灰尘,在光的照射下细细碎碎飘在空气中。
赵不息有些失望。
一扭头却看到本应该跟着她的韩信不知为何不见了,赵不息“唉”了一声,从书房走了出去。
韩信正坐在院中,也不顾地上脏污,而是捧着竹简看的如痴如醉,连赵不息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发现。
“这些都是武安君昔日的草稿。”赵不息的声音终于将韩信从全神贯注的读书状态中拉了出来。
韩信仰起脸,仰视着站在他面前的赵不息,浅浅一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武安君的战术当真是不可思议!”
赵不息低头看了一眼被韩信捧在手中的竹简,只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糊成一团的笔迹。
她沉默了,嗯,不愧是“韩白”?
唯有学神才能看懂学神的草稿吧。
赵不息的脚尖碰到了另一卷竹简,这些没有白起关于战争草稿的竹简被韩信不甚珍惜的随意抛到一旁。
“这是?”
赵不息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简,吹了吹上面的灰,展开了竹简。
【臣白起剖心之言,恳请陛下切莫起兵……臣之言皆剖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