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然后,我屏气凝神躲在树后,看着你们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
走了之后,就是走了。宁不微看着水中自己丑陋的倒影,再度伤心地大哭了起来,她不懂自己为何要生而为妖,更不懂为何潜心修习多年,却仍旧逃不过这恶心肮脏的生活,她哭了一天一夜,哭得日月无光,嗓子出血,也哭得万念俱灰,本欲像多年前一样寻死,结果却看到在不远处,彭流正被一只枯骨凶妖举起来丢到地上,摔得半死不活。
“于是我就又不想死了,因为你看起来是很需要帮手的。”
彭流道:“真是多谢宁岛主。”
宁不微深深地看向他:“只是一句‘多谢’?”
彭循面不改色道:“在王屋山那座学堂里,热血仗义少年何其多,宁岛主之所以……无非是因为我恰好在那一日,那一时骑在了墙头上,其实假如换成余回,或者是其余人,应当都会帮宁岛主,所以,我也并没有什么特殊。”
“是吗?”宁不微收回视线,淡淡提醒,“越山仙主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是满世界还飘着一堆千丝茧,四面八方都需要帮手的关键时候。在想清楚这一点后,彭流立刻用两根手指撑住额头,微微一抬眼,就差将“风流倜傥,包君满意”八个字绣在脸上。
宁不微:“……”
把那个清俊的少年还回来!
第92章
海市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黑木商船满载撤离。花端端道:“不应该啊。”
凤怀月问:“不应该在哪里?”
花端端答:“不应该如此风平浪静。”
凤怀月道:“或许溟沉根本就没有来。”
花端端刨根问底:“那他为什么不来?那鬼煞先是连蒙带骗地藏你三百年,后又为你改了许多阴海都的规矩,连美人楼的老板都因此送了命, 看着像是极在意你,在意却又不来找, 不应当。”
凤怀月道:“即便他来, 也窥不破我这易容术。”
花端端依旧觉得不对,他来了, 那瞻明仙主难道就毫无察觉?
凤怀月被他说得莫名其妙, 为何来了就一定要察觉?黑木商船上那些人是何打扮,你也看到了,黑漆漆的袍子罩住脸, 即便是让我近距离地看,估计也得仔细挑上半天。
海对面的船只上,美人楼的新老板也正在问:“小都主可有看到凤公子?”
“没有。”溟沉道,“他应当不在这支商队里。”
楼老板并没有细问缘由,与前一任相比,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话少, 既然小都主说了没有, 那就一定没有。
凤怀月在船上寻了一大圈, 好不容易才找到司危与余回:“你们在说什么?”
余回道:“说你的灵骨, 方才红翡跑来,说长愿想起了一些事。”
那条巨蟒,应该就是阴海都都主饲养的宠物。凤怀月还记得先前在登鬼船时,住在最上等舱的一对夫妇干的便是这喂蛇的活。只是他万没想到自己的灵骨竟然会被藏在蛇腹中, 仔细想想真是恶心。余回却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主要好在方便找。那蟒大得好似一座横桥, 没法藏在室内,据说就养在山坑中。
他道:“所以得先登阴海都,这倒不难。”
前阵子司危与凤怀月抢回来的那艘赌船还在,阴海都暂时没有觉察到它的失踪,因为此类船只一旦开出港,往往会在海上漂个两三月用于揽客,更有远航者,漂半年也不稀奇。凤怀月却道:“我们虽然有船,但也只有船。”
而想潜入阴海都,仅靠一艘船是远远不够的,司危却道:“够了。”
“够了?”凤怀月看着他,提醒道,“你的计划若是靠一己之力拆了整座阴海都,那不叫够。”
司危伸手过来,气定神闲地扯了扯他的脸。凤怀月越发纳闷:“你在笑什么?”怎么黑木商船来来走走这一趟,竟然还能将你看得如此心情大好。司危却不回答,而是转身飘飘潇洒离开,凤怀月无语得很,转头又问余回:“这人到底在高兴什么?”
余回道:“先前他一直自责,未能及时将你从骨塔下救出,后来即便你回来了,他也迟迟无法将这根心头刺拔出,时常深陷噩梦。”
凤怀月道:“我曾见过他的噩梦。”梦中天地昏暗,周遭满是如岩浆般扑面而来的灼热窒息感,摇摇欲坠的塔,塔下垂落的手,种种破碎画面飞速旋转成刀,即便自己只是站在梦貘之外旁观,惊醒后也依旧心悸许久。
余回道:“往后应当不会再有噩梦了,因为他已经把刺拔了出来。”
凤怀月没懂:“刺拔了出来,你的意思是,黑木商船带走了他的噩梦?”
余回却在这种时候打起了哑谜,也是,也不是,不好说。
凤怀月:“……”
盘问半天未果,他又重新找到司危,开始有理取闹:“你到底说不说?”
司危将手一伸:“过来。”
凤怀月立刻小跑过去,还当能听到答案,结果却被反手按在了床上。此时外头天已经大亮了,白日宣淫哪里是正经仙主该干的事?于是他叽哩哇啦地开始叫嚷,手脚并用乱爬,既吵闹又没有情调,还很爱扇人巴掌,但架不住瞻明仙主口味奇特,就好这一口。
过了一阵。
“你干嘛突然把我的手捆起来?”
“因为我脸疼。”
“……”
船只随着海浪一起晃。
中午时,腰酸背疼的凤怀月找到花端端,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昨晚我就不该同你一起待在船上,白白错过一场大戏。”
花端端点头,的确,你不应该待在船上,而是应该挂在瞻明仙主身上。随后又安慰,虽然你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答案,但不睡白不睡,反正睡也很快乐。
胡说,我不快乐!凤怀月拍拍桌子,说正事。
花端端倒了两杯茶,从头与他分析:“你以为瞻明仙主的心结是结在何处?”
“没能救出我。”凤怀月道,“以及,他觉得自己败给了溟沉。”
“对,既然心结存在是因为自责三百年前的失手,那心结消散,就有两种可能性。”花端端道,“第一种,瞻明仙主忽然转性,想开了。第二,所谓‘三百年前的失手’其实并不存在,没能救出你,不是因为修为不够,不是因为时间不够,可能瞻明仙主的确成功撼动了骨塔,只不过在那之后,在四界混沌枯骨乱飞时,鬼煞趁乱偷走了你。”
凤怀月迟疑:“如此?”
他先前从没想过还会有这种可能性,但据司危忽然变好的心情来看……也难说。花端端见他久久不语,又道:“反正我是这么想的,至于具体是与不是,往后总会找到机会验证。瞻明仙主与清江仙主现在不愿说,或许也是因为猜测尚未得到证实,总之你先将这件事装进肚子里,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掏出来也不迟。”
“倘若被你猜对,那我在杨家庄的日子,就更像一个笑话了。”凤怀月道,“虽说人人都有识人不清时,但能不清到我这种程度,说出去怕也无人会信。”现在有了疑惑,再回想往事,其实那三百年间对方也并非全无马脚露出,但自己也不知为何,竟就是没往不好的方面去想。
花端端道:“在杨家庄时,你里里外外只剩下一口气,脑子还中了毒,会识人不清也很正常。”
凤怀月依旧心情不大好,他离开船舱,径直找到甲板上的司危,二话不说,将脑袋一头埋进对方胸膛。
司危问:“怎么,又有人惹你生气了?”
凤怀月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长长的“嗯”。
司危用指背蹭他的脖颈:“是谁,说出来,我替你去教训他。”
凤怀月并不想说,也不知该如何说。好在司危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强迫他,猜到既然不说,那就肯定又与那只阴魂不散的鬼煞有关,实在晦气,不提也罢。
一直就站在旁边的余回:“喂,我还在这里。”
这么忽然就亲上了!
第93章
一艘又一艘的黑木商船穿破风暴, 重新隐回了阴海都的浓雾中。惊天骇浪拍打着港口,当中隐隐显露出一抹鲜红,那是负责侍奉溟決的红衣巫女们。溟沉微微抬起眼睛, 看了半晌,漫不经心道:“兄长还真是关心我。”
楼老板站在一旁, 听出他语调中的讥讽, 并不敢接话。船只逐渐驶抵岸边,还未停稳, 巫女便脚步匆匆上前查看, 见船上众人皆未受伤,方才松了口气,其中一人躬身行礼:“小都主, 都主有命,请您回来之后,立刻去巨塔见他。”
溟沉缓步走下船:“怎么,兄长提前出关了?”
巫女道:“尚且没有,但都主极担心小都主。现如今外头的海域并不安稳, 小都主实在不该随随便便离开阴海都, 倘若遇到仙督府那群人……还请小都主往后三思而行。”
“好。”溟沉垂下眼眸, 道, “走吧, 先去看看兄长,我会当面向他道歉。”
鲁班城中。
宁不微将手掌按在那只桃花兽的额顶,对方立刻不安地挣扎起来,面露狰狞凶相。彭流看得皱眉, 问道:“宁岛主是从何时发现这只妖兽有问题的?”
“从它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宁不微道, “世间根本就不该有这种东西。”
数百年前, 她在雪野中吞噬着一只又一只的妖邪,本来纵情自由得很,彭流却偏偏追了过来。宁不微惊慌失措躲闪不及,又不愿被他认出,情急之下,只能用幻术将自己变成一只白毛小兽,头也不回地奔向雪海深处。
本就不存在的灵兽,也难怪彭循后来悬赏万金仍一无所获。宁不微道:“阴海都依照悬赏令中的描述捏出了它的外形,至于内丹……”她尖尖的指尖一寸寸刮过那紧绷的皮毛,“是鬼煞的妖丹。”
“哪只鬼煞,大的还是小的?”
“不好说。”宁不微道,“不过这颗妖丹气息极为浑浊,像是融了七八十、甚至是七八百只鬼煞的妖丹所得,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旋涡,随时准备吞噬那些试图靠近它的妖邪。”
彭流道:“怪不得这玩意一进千丝茧就兴奋至极,可惜了。”
可惜在它体内的妖丹只有如米粒般的一丁点,其余绝大部分,仍在阴海都另一名宿主体内。宁不微道:“它所吞妖丹越多,宿主得到滋养也会越多。”
“假如它无丹可食,饿死了呢?”
“宿主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小小一块妖丹残片。”
彭流道:“那看来这还真是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宁不微道:“并不会赚,越山仙主似乎忘了,我也是鬼煞。”
彭流做出恍然大悟状,啊是的,我的确忘了。
宁不微:“……”
少女时期的白月光威力着实惊人,具体表现在甚至能让她接受眼前这个浮夸做作的男人。宁不微继续道:“这些年里,我也吃了不少妖丹。”
她不愿直接吞噬妖邪,于是便强行修了个以妖丹替代活物的法子,虽说也非正途,但至少不再那么血腥恐怖。这些年中,所有试图强登木兰岛的妖邪,最终都化为了她腹中的食物,而眼下这由数千枚妖丹所浇灌出的修为,正源源不断地自宁不微掌心,再度流入桃花妖兽体内。
彭流叮嘱道:“宁岛主当心。”
宁不微闭上眼睛,神识强行没入那一丁点妖丹残片。
耳边隐约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阵阵回响,像是正身处一间巨大空殿。
溟沉站定:“听闻兄长找我有事?”
溟決慢慢转过身来,阴郁道:“你不该私自出海。”
烛火照得他双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鲜红,黑发先是直顺地垂下来,而后又在腰腹处折出弧度。他像一名怀着死胎的鬼妇,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肚子,走路也脚步蹒跚,“关于这一点,我很早之前就提醒过你。”
“好,下不为例。”溟沉将视线落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塔底监牢里的那三百余名同族,看来兄长是已经吃完了。”
溟決皱眉:“你都知道了。”
“子时,总会有惨叫穿透结界,吵得人睡不着。”溟沉道,“吞噬同族,穿肠烂肚,兄长宁愿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夜半偷吃,真是口味别致。”
溟決缓缓吐出一口气:“没办法,谁让你骨头硬。”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如同在看一盘珍馐美味,他继续道:“你原本就该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