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知病了。
晨起还好好的,咕嘟咕嘟就吃了一笼虾饺。
邵衍在一旁看着,对伏官道:“县主用得香甜,是郑嫂子的造化。”
伏官跟着管事学了一段时间的规矩,心领神会,招了小幺儿去送赏。
男主人疼爱女主人,自然是好事。
宝知送他出门时还笑眯眯,左右嘱咐,叫他莫要中暑气。
可回房不过一盏茶,敏娘就见自家姑娘两颊绯红。
“县主这是怎么了?”
宝知只觉眼眶突突涨,伸手一摸,了不得,左眼球硬如额头。
她身边没有奶妈子嬷嬷之流,没法凭经验判断。
口齿黏腻,她忖度着兴许是昨日回府时未披外裳,被晚风刮了面。
敏娘是灶台上的沸水,登时噌噌叫一个小丫鬟去南角门边的小院寻医女,一面利索伺候宝知拆发脱钗,叫她换了寝服先往拔步床上歪歪。
宝知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加之夏日燥热,慢吞吞地揭了绸衾躺了进去。
灵越、芹雅等人慌得不行,不敢往上凑,惴惴不安地立于外间,若是有人路过,便眼巴巴地看着。
松萝同她们一齐拨来伺候县主,业已入了内寝帮衬敏娘,早摸清在县主身边做事的规矩,被瞅着,只作不知晓,嘴里叨“滚水烫得很,我先送进去。”
可巧惠娘刚从家里回来,在小道上远远瞥见医女领着小童匆匆往二苏旧局转去,便将带来的小包袋塞给小丫鬟。
在明日馆时,她就是带头领底下人练军体拳的首头,腿脚哪里是小丫鬟能比得过,三五下就被追上。
“这是怎么了?”
领路的小丫鬟一见惠娘,哭道:“惠姐姐可算回来哩!县主突然发热了,敏姐姐遣我去寻府医。”
宝知的病根明日馆近身的几个丫鬟都知晓,惠娘不敢大意,亲自从踉跄勉强跟上的小童手里提过黑漆药箱,嘴里催促道:“好姑姑,快些来。”
府医是陈家另一宗的亲戚,自幼跟着祖父学医,到了婚配年纪也不肯丢手,一来二去,竟耽误成了小巷里闻名的老姑娘。
陈舅舅回乡里时遇见远亲家明火执仗,忙去劝阻,一看做爹娘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叹息不已,想起外甥开府另住,宴席间谈起预备寻个医女,他一拍脑袋。
真是瞌睡来枕头。
把人送过去之际,却见陈舅妈欲言又止。
她道,外甥媳妇是天家的尊贵人,也不知道泥巴土里种出的胡兰草能不能入得了金玉窟窿。
一边大吃特吃的陈表妹抬起脸来,天真道:“不打紧,表嫂是顶顶贴心的好人!每每我去时都笑着同我说话,我前头说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后头来时表嫂还记得,为我预备着。”
女儿这么一说,陈舅舅咬了咬牙,撕开信封又在后页贴了几句酸腐话。
乔大人是进太庙的尚书,天下学子皆以之为师长之尊,这样绕来绕去,总归是攀扯上关系,期盼县主莫要以为他这个秀才舅舅是故意臊皮外甥媳妇。
医女一入府,只觉同过去天差地别,不说是进购管理的药材,便是随手记药方的小笺材质都是外头买不到的,透着股蔷薇香。
更喜人的是,有关药理的书册满满塞满三四列书柜,书阁的小丫鬟还偷偷告诉她县主嫁妆里还有满满几箱医书孤本,那都是前朝梁家一路流出下来,不给唯一的姑娘给谁?
她心中生出雄心壮志,本就没有的情爱进一步被进取之心抹灭,上头有兄姐,下头有弟妹,哪有比她更幸运的人,只让旁人日后唤她陈姑姑,卯足了劲回馈县主的知遇之恩。
那仙人一般的县主坐于黄花木的交椅之上,慢条斯理地剖开一个鲜橙:“想法总会变的。先这么来吧,日后若是有旁的打算便遣人同我说道。”
现下一瞧,陈姑姑使出十八般武艺,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给县主瞧瞧。
宝知双眼紧闭,一双远山黛眉簇拥成小丘陵,把惠娘心疼得不行。
“惠娘回来了?”
宝知闻到一阵栀子花香。
“县主除却头疼,还有哪里不舒服?”惠娘从金盆里取出浸满冷水的白布,拧干后替换下宝知额头上的帕子。
宝知勉强睁开眼:“老毛病。”说罢无力指了指窗边。
惠娘有些担忧。
宝知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随即又合眼,忍受脑周袭来的阵痛。
“县主莫要伤神了。”惠娘即刻起身从小轩窗旁的奁匣内取出几张药方,又从暗格里取出一张泛黄的脉案。
陈姑姑望闻问切后心中本有成算,一见县主脉案,默了半晌,又接过药方一瞧,便择了一张,就着窗边案几奋笔疾书。
敏娘接过一看,改了几个药材的剂量,又增添剔除几味。
宝知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了她的谨慎,敏娘不敢直接给出去,又不愿叫县主起身查看,只把眼觑惠娘。
惠娘咬了咬牙,捏着药方去了外间:“芹雅来,跟着白芷去小厨房煎一服来。”
芹雅“哎”了一声,忙跟上小童的脚步。
等钻入半月罩内才发觉宝知的脑袋被扎成刺猬。
陈姑姑面无表情地下针,几个搓捻针末,宝知本蹙紧的眉心就缓缓平复。
宝知从小到大经历过数次病根发作,只要喝了药,把自己捂得热乎乎,第二日起床就无事,故而强撑着力气嘱咐了府里事由,转头就在床帐里睡得昏天暗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蒙地睁开眼,稍歪了歪脑袋,还是觉得昏涨。
她心想,看来还要再休息一天。
随着五感回落躯干,宝知才发觉有人一同待在床帐之中,就跪坐在床榻前,握着自己的手。
“容启?”她适应了黑暗,勉强分辨出来人的五官,却惊讶地发觉男人在黑暗中默默落泪。
“我不是嘱咐了丫鬟把旁院收拾出来,你怎么还在这?若是过了病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不是伤寒,不会感染,不过是生病的人找的理由独处。
“宝知!”
邵衍未料到她在这会醒来,惊喜万分地摸了摸宝知的脸,发觉还是滚热一片,钻出帐子拧了帕子。
床帐一掀一合间,透出寝居里微弱的烛火,将男人的脸打得光亮。
宝知精神缓了许多,眼压也降了不少,只微微揭开眼皮去瞧。
他身着寝服寝鞋,一直很用力地抿嘴。
宝知心口一酥软,得意得很:瞧瞧,没有我,他就无人庇佑,真是可怜见的!我可是要快些好起来。
亮闪的泪光在凤目下侧卧居,低头拧帕子时,肿胀的卧蚕承不住泪泡,啪嗒就打下一滴,将金盆池砸出圈圈涟漪。
邵衍吸了吸鼻子,小心抬眼望拔步床一瞧,在床帐的缝隙里瞧见妻安生闭着眼,便自己杵起手肘,歪着脸将泪痕胡乱擦干净。
平复了些许精神,他才敢钻回帐内。
“怎么是你在这里,丫鬟呢?”宝知轻声问道。
邵衍驴头不对马嘴,温声道:“头还疼吗,饿不饿?”
生病的人最是不耐,平时就要戴着面具,身体不舒服时哪里伪装的过来。
“这里不扰你,快去歇息吧。”
“我不去。”
总是进退有度,温柔可欺的公子忽然变得固执强硬,怎么说也不肯离开。
宝知叹了口气,往床内侧躲了躲,拉开被衾:“快上来吧。”
温热的躯体靠近,纵使六月,也不叫宝知燥热。
看来她真的是病了。
邵衍紧紧地抱着她,轻轻地为她揉按太阳穴。
宝知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
“明日还要去书院,还是自己看顾自己好了。”
“可我是你的丈夫,你若不舒服,我怎能安然入睡。”
“嗯,话虽如此,但各司其职。我们各自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那我们和同僚有什么区别?难不成你病痛不已,我就该冷酷地听从指挥,然后等你病好后再来洋洋洒洒?”
宝知听见他声音都快压不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现在的任务……”
她忽然闭嘴,悚然发觉脱口而出的话语下埋藏的熟悉。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家里的事情不要你担心。
这句话贯穿于她的学生时期。
父母很忙,关心她的方式就是夯实家庭经济基础,保证无论何时她的卡里至少有一万的活期。
即便是研究生,在奖学金覆盖学费的前提下,父母还是将学费打入她的卡,连同生活费都提高一倍。
虚弱的病人开始自卑自叹,她想念父母,也憎恨自己。
她不是邵衍的母亲,他不是梁宝知的儿子。
她也不是贝姨,更不要邵衍做文塞斯拉。
宝知惊悚地后知后觉,无拘泥于男女的地位,只要是所处在特定的位置,就会将人的思想转变。
此并非男凝女凝,而是无意间她早已沦落为权力的走狗,顺其自然地将邵衍安置在被她把控的位置,道貌岸然地说些场面话,实则拾人牙慧。
这是不可控的,因为权力天然附带的属性值回顺理成章地将人推到高处,若是抗拒这个过程,那得到的权力必然也要旁落。
她须得承认,自己心中是有他,可有时又不太尊重他。
不尊重的态度并非单指向邵衍,而是针对世间大部分的人,只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他们都不够强大,所以理所当然地应该被她照顾。
现在他没有按照她的心意,反而跳出了框架。
这一跳,将宝知从深渊中惊醒。
邵衍便感受到臂弯里妻少有的迷惘:“我……唉,我是不是太强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