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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没有!绝没有!”
    他慌张起来。
    “我在旁院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不是床榻不好,而是我思虑过多。我……我有点害怕,想守着你,所以就过来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刚刚……嗯……你看到了吧……”
    宝知未应,只将自己往邵衍那里挨了挨。
    “我知道,男人自小接受的教诲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实际上,我其实……其实有些爱落泪。”
    “眼泪是无法解决我的困顿。我不愿拿无关的人出气,可伤害自己后就没有力量来解决面对的问题。故而背地里总会偷偷哭一场,只发泄一下,等过后就有勇气接着处理事宜。”
    宝知懂他的意思:“无外乎男女,只是理性与感性作怪。”
    “什么是理性,什么是感性?”
    她尽量说得通俗易懂:“昂,理性就是……冷静克制自己的情绪,快速分析现状提出数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感性就是更关注自己的感受,抒发心境,遵从意愿。”
    亚里士多德绝想不到,在平行的东方古国里还有自己的弟子正勤勤恳恳传授理论。
    邵衍理解了,笑道:“那一个人定是理性和感性的结合,只看不同情景下是西风压东风抑或东风压西风。”
    正是如此!
    没想到丈夫举一反三,甚至有了进一步的批判思维,没有一棍子认定一个人身上皆是理性或感性的因子。
    真好,真是太好了。
    她顿时神清气爽,甚至觉得头痛都减轻不少。
    “有困意吗?”
    “不困。”邵衍通达了一个新世界,也是兴奋得紧:“是不是我扰你了?”
    “没有,我想说说话,可又怕你困乏,白日里读书就要犯困。”
    “不碍事。我明日,不对,今日,预备着跟席玉一道去拜码头。”
    他们又嘟嘟囔囔了一阵拜师要带的礼品。
    “你那时睡不着,是在想什么?”宝知随意挑拣了一个话题。
    邵衍未如常那般顺其应答。
    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答案吗?
    她开了个玩笑:“怎么了,难不成想旁人没有想我吗?”
    “又瞎说。”他爱娇地揉了揉她鬓边的青丝。
    许久,久到宝知以为他睡过去时,邵衍开口了:“我想起一些往事。”
    “我父亲被大伯父遣去寻老南安侯,提出交换条件便是将他同我母亲写入玉牒。”
    “雍王后院里那么多的庶出叔伯,不是人人都能上玉牒被称作雍王的儿子,更不逞儿子生儿子。偌大的府邸,兴许小径上一着破布嚼草根的便是某个王孙。”
    “我未记事时便被抱离母亲,同一群堂兄弟住在一个院子,四五个孩子配两个奶妈子。我很小就学会讨好人。并不夸张地去评述,在那个境遇下,没有所谓主仆之分,所有孩子都要讨奶妈子的欢心。”
    “我记得我十岁以前,若是送饭来,就跟同屋的兄弟们一起跪在一个嬷嬷面前,一个挨着一个磕响头,嘴里还要感激嬷嬷赐饭,磕了后就去案几领一盘吃食。”
    “那时年幼,无人教导礼仪,懵懵懂懂得很,哪里懂得礼仪尊卑。偶然其他房下人撞见,并不阻止,反而助纣为虐。况且能进王府做事,还是被称作一声嬷嬷妈妈,要么是主子的陪嫁,要么跟管事沾亲带故。贵人们之间亲亲相隐,下人也是人,怎么不会呢。”
    “更何况我们和孤儿有何区别——爹娘疼爱的怎么挪到这种公用的院子。”
    “我算是顶顶幸运的,大伯父厌恶我,可总归是上了玉牒,狐假虎威能冠以公子之称,故而有月例,可作为王孙按份例分来最多只有一两,连世子夫人院里洒水丫鬟月例都有一两。”
    “这点钱也被那两个嬷嬷收入囊中。”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喘了口气。
    宝知伸手去摸他的脸,干燥一片,面皮子滑腻却冰冷无比。
    邵衍骤然侧身,将她紧紧禁锢进怀中。
    “先头……先头与我同屋的,一个是十九伯父的庶子,一个是廿八叔的庶子。”
    “我们是被排挤到一个屋。邵珉见我一次定是要捶打一次,久而久之,无人敢同我说话,反而会通过欺凌我来讨好邵珉。”
    “十九伯父的庶子比我们都年长,我唤他伊哥。他是十九伯父出公差时带回的姑娘生下的。他娘亲是客栈掌柜的独女,被所谓京城而来的贵人气度折服,被花言巧语骗了身子,在那偏远小镇走了一遭三书六礼,回京才知道上当受骗,被关进不见天日的后宅,被七八个姨娘欺负。”
    “结果生产的时候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身子大伤不说,伊哥自娘胎出来就带有病根,浑身乏力,且要温补。待到伊哥十岁时便走了。她前脚刚被抬出去,伊哥后脚就被送到我们院里来。”
    “伊哥很好。是我有记忆来,第一个对我很好的人。他娘没法请夫子,便亲自教他读书认字。”
    “就是伊哥教我打的算盘,也是他为我开蒙。”
    “他教我礼义廉耻,我才知晓以前一直被老嬷嬷折辱。”
    宝知往上钻了钻,将自己的脸贴上丈夫的脸:“如此看来,确实是好兄长。”
    邵衍却没有继续赞美,冷静道:“正是因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那样善良天真,所以才会在一个蛊虫盅里被吃得连一点私房都没有。所有人摆出一张可怜脸,他没有上玉牒,没有月例,就温柔地将包袱里东西送出去,左送一点,右送一点。等到荷包里倒出的都是落叶与尘土,才在嬉笑中明白自己被耍弄了,将母亲辛苦攒下的薄本散了个精光,被赶到最差的屋子。”
    宝知能理解,邵伊被保护得太好了,而他母亲只教会他善良,还未教会他自保便撒手而去。
    她无意评价,邵衍便自顾自说起另一人。
    “廿……八叔的庶子……”他说得艰难,宝知即可察觉邵衍所说的往事可能便是与此人有关。
    “他叫邵伶。他父亲排行廿八,是侧妃陪嫁丫鬟的孩子。”
    这算是背后评议长辈,邵衍也有些不知如何正确措辞:“廿八叔……面……若好女,京中人称……小潘安。他在世时,我曾经见过一次……惊为天人并不为过。所幸他是被养在侧妃膝下,故而小时逃过一劫。”
    逃过一劫?
    漂亮的男人。
    宝知抿了抿唇。
    不怪她乱想,毕竟在她原先的时空,耽美小说曾经贯穿了她的青春期。
    “廿八叔并不像其他叔伯那般,后院里莺莺燕燕。邵伶说过他爹爹很爱笑,还会使长剑。”
    “等廿八叔及冠时,侧妃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是侧妃的亲外甥女。本原定好廿八叔出去游学回来后就成亲,可半年过去后,廿八叔回府却带回一个抱着肚子的大同女人”
    “侧妃气坏了,将廿八叔打得下不了床。现雍王伯父同廿八叔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劝他将孩子打了,再把人送走。毕竟他的未婚妻是侍郎的掌上明珠。结果廿八叔不肯,还同二伯父大吵一架。就此被厌弃。廿八叔只当自己已经成婚,在王府外租了个二进小院。”
    “比起我们,邵伶幸福好许。只是在七岁那年……廿八叔母外出时遇见旧友……一夜未归,廿八叔出去寻她,亦然未归……然后……嗯……反正后来邵伶就被送回王府。”他说得含糊,宝知却听得心惊。
    脑子里一会是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一会是香奇疑是窃,憨稚总成聪。
    “邵伶集他爹娘容貌之长,老雍王妃看得喜人,想养在膝下,可他嘴巴不饶人得很。”
    说到这里,他轻快得一笑:“他说话真真是堵死人不偿命,便是席玉都要退避三舍。“
    可很快,他的声音又低下去了:“他拜见老雍王妃,是机会,也是劫数。“
    “世子伯父也在。”
    宝知的呼吸一停,随后轻轻呼出。
    “邵伶在我们院落的是猫憎狗恶。伊哥是骨子里的大善人,对他这个新来的尽心照顾。”
    “还不如不要对他好。”邵衍道。
    宝知道:“邵伊对邵伶的好变成了邵伶的软肋?”
    “正是。”
    这样不堪回首的旧事在心中翻腾了六七年,邵衍终于在这样一个夜晚,告知了事发知情者以外的人。
    “院里的人都知道,伊哥是小伶儿的绳索。每每小伶儿拿佩剑揍人,总有孩子溜去找伊哥求情。”
    “小伶儿的容貌之盛,为人之嚣张,现在想来,我本该多阻拦他出门。可那时我们都太年幼了,哪里懂得躲避锋芒。更何况匹夫怀璧,何罪之有。”
    “那日……”他的语速变得愈来愈快:“那日,屋外冲进一伙小厮,不由分说将伊哥打了一顿。我与小伶儿去刺绣房领春衣,回来发现奄奄一息的伊哥。”
    “他不知被灌了什么东西,口不能言,双目血红,一双手被砸烂。”
    “没有药,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被伊哥保护着,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有他顶着。可天真的塌下来了。”
    “我一路跑,一路滚。求他们。求丫鬟,求小厮,求嬷嬷,求贵人们,谁都行,谁都好,求求大家给我止血药给我金疮药,我愿意做牛做马,即便要我跪下去舔他们鞋边的春泥都行。”
    “可是没人帮我。没人。没人帮我。没人帮我。没人……”邵衍以为自己又落泪,可摸了摸,只干燥得发冷,触手滑腻腻,像是邵伊嘴边涌出的血沫,无论他洗了几张帕子都擦不净,又像傍晚的月牙下小伶儿冰冷的微笑,只叫他遍体生寒。
    “小伶儿站在门边等我,看到我回来,把佩剑交给我,随后出了院门。他以往随身携带佩剑,是不肯离身的。”
    “我永远记得他的背影。”
    “天明的时候,小伶儿回来了。”
    “是被世子伯父的小厮抬回房。”
    “我想着,回来了就好,我们兄弟只要一直在一起就好了,一直在一起。”他反而笑了,愈是带笑意,宝知的心口就酸涩得发紧,一股麻意在锁骨聚集,随即冲刷入四周。
    她想叫他别说了,可张了张口,干燥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穿着被撕得不成样子的旧衣,哆哆嗦嗦地走到伊哥床前。”
    “可死死抱着的大匣子里只躺着一管金疮药。”
    邵衍怔怔道:“我们真是孩子。”
    “老嬷嬷早被惊醒,冲进来一看,哪里不知道,开口就骂‘白被玩了一夜,打发叫花子呢’。”
    “他们不是孩子,我才是。”
    “伊哥该是早知晓了那些腌臢,他说不出话,呜呜几声。走了。”
    “我只会哭。”
    “等抹了脸,发现小伶儿倒伏在榻头,我才发现血已经将他的裤子全染透,地上一汪一汪,后来怎么洗,那块裂砖都比别处暗一层。”
    “我磕头,求他们别将我的哥哥和弟弟带走,可是没有用。没有用!什么避世而居!都是假的!什么等到长大了就没事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那间屋子就被封了。”
    “那我该怎么办?没有伊哥,我要往哪里走,谁能领我?”
    “只是从这事里,我明白,我要反抗,我没有做错,只要闹起来才不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可是越是反抗,就被打得越凶。”
    “不反抗就要被吃,被反抗还是要被吃。我不想被吃,我想当人啊。”
    宝知侧躺在他的手臂上,无知无觉,眼泪就淌下来,从左眼内侧徐徐爬过鼻梁,再滑过凹陷的眼窝,最后安静沁入男人的寝服。
    “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不错,我是贱命一条,身上也流着邵家的血,纵使是死,我也不能了无声息地死去。”
    “长泰郡主生辰宴。”
    “我本打算带走邵珉。”
    “但我太弱了。”
    “还以为就要这样不体面地去见伊哥和小伶儿。”
    “可是……”
    宝知猛然将他的头揽入怀中,压断了他的话语。
    她说不上那时为何选择从花厅前离开,为何多管闲事,为何救他。
    也许冥冥之中,鬼怪神力所趋。
    “我很害怕你生病。”他闷闷地说。
    “我回来时,你就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我想同你说话,可府医说要让你静养。”
    “我真的很害怕。”
    宝知目睹过死亡,也亲手杀过人。
    可她没有接受过正确的死亡教育。
    这太重要了。
    邵衍因为兄弟而扭曲了对于死亡的认知;她因为年幼的身体目睹过死亡,故而脑部的组织病变。
    “不要怕。我保护你,你保护我。”
    邵衍轻轻挣脱出来,坐起身,将宝知抱入怀中。
    “我会保护你的。我会永远保护你的,若是有人要伤害你,只得从我尸体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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