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怜对这从天而降的好事自是既惊又喜,不过不宜做在脸上,矜持地应了几句,仿佛对小冯翊王不太了解的样子。
皇后呢,极尽所能地夸赞了小冯翊王的人品才学,“虽长在湖州,却是先冯翊王的血脉,自小到大又有名士教授,行事谈吐绝不比京城中贵胄子弟差半分。今日请你来,是想保这个大媒,只要你愿意,挑个好时机,与小冯翊王见上一面。不说立即下定,总是先熟络起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你说呢?”
卢怜自然从善如流,羞赧道:“一切但凭皇后殿下做主。”
这就行了,姑娘这里没有异议,好事就可推进下去。皇后抚掌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看了看更漏说,“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你且留在这里,用过饭后再回去吧。”
南弦此时有点慌,唯恐皇后想起她来,四下环顾一圈,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路能让她离开。可惜,怕什么便来什么,只听皇后叫了声“向娘子”,“你也留在这里用饭吧。”
卢怜当时的脸色可以用惨然来形容,惊惶地朝偏厅望过去。南弦只好装得坦然,收了药箱出来,恭敬道:“妾开的方子,还需与太医局核对,就谢过殿下的好意了。”
皇后也不强留,嘱咐派个宫人送向娘子上太医局去,南弦行了个礼,从容退出了含章殿。
只是她没看到,卢怜的眼神尾随她走了好远,直到皇后招呼入席,卢怜才收回视线。
南弦那厢也忐忑得很,要是不知道内情就好了,现在心怀巨大的秘密,不说告不告诉神域,卢家那边恐怕先对她存了忌惮。
从太医局回来,她就有些魂不守舍,下半晌勉强看了两位病患,就让门上谢客了,只说娘子今日事忙,来不及接诊。
允慈看她迷惘,挨在她身边问:“阿姐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地?难道在宫中受气了吗?”
南弦说没有,看了允慈一眼,想与她说一说心里的困惑,但这丫头迷糊,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怎么办呢,预先告知神域,未免有搬弄是非的嫌疑;要是不告知……卢家女郎那种情况,实在委屈了神域。左思右想都拿不定主意,最后捶了捶脑袋,打算留待明日再想。
允慈却分析出了另一番道理,“阿姐可是因为阿兄要回来了,所以心里慌张?”
南弦调转视线望了望她,“阿兄回来,我为什么要慌张?”
允慈道:“阿翁过世前不是还说过,让阿兄娶你吗。这回他走了这么久,再有四个月咱们的孝期就满了,阿兄到家时候可以筹备起来,只要脱孝,你们就能成亲了。”
说起这个,让南弦头大,阿翁和阿娘在世时,好像一切顺理成章,如今做主的长辈都不在了,彼此的亲情反倒更突出了。这件事,对于识谙来说可能很难,既然难,就算不得什么好事。自己虽然一心想遵从父母的安排,但若是识谙犹豫,就只好再议了。
摸摸额头,南弦说:“我脑袋疼,眼下还在孝期里呢,别胡诌。”
起身洗漱,早早睡下了,睡觉是最好的解药,第二天神清气爽,什么难事都抛到了脑后。
前一日想着,或许卢家会来人打招呼封口,她还盘算过怎么应对呢,谁知等到晚上也没见人来。这样也好,大家都当无事发生,少了好多尴尬,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第三天傍晚时分,就在宅院闭户不久,有人敲响了向宅的大门。
外面的人通报进来,说豫州别驾的夫人登门,求见大娘子。
南弦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也躲不掉,就让人请别驾娘子在花厅稍待,自己收拾一下,赶到前院会客。
屋里掌起了灯,灯火摇曳,照得来人脸色忽晴忽暗。南弦在门前微顿了下步子,别驾娘子很快抬起眼,她忙迈进门槛见了礼,笑道:“夫人怎么漏夜赶来?是身上不豫么?”
别驾夫人一扫先前的凝重,满脸堆着笑道:“不是有什么不豫,是想着来见一见娘子,向娘子道个谢。”
一来便单刀直入,南弦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回身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泡我的小凤团来,款待贵客。”
堂上人都退下了,南弦比了比手请客人坐,一面道:“只要病患痊愈就是最好的酬谢了,何须夫人亲自跑一趟啊。”
别驾娘子诺诺道是,“向娘子仁心仁术,我们受娘子恩惠,娘子不放在心上,我们却不能不放在心上。”顿了顿道,“听说娘子如今在宫中,为贵人娘子们调理身体?”
南弦说是,“承蒙陛下与皇后殿下厚爱,容我在宫中行走。”
“哎呀,那真是阖家的荣耀。”别驾娘子笑道,“如今女医本来就少,娘子能得此殊荣,全是因娘子医术高超。难怪小女回来说,在皇后殿下宫中遇见了娘子,皇后殿下也对娘子的医术赞不绝口呢。”
终于要说到正题上了,南弦只管虚应着,连连说“过奖”。
两下里其实都有些尴尬,别驾娘子舔了舔唇道:“那日小女奉皇后召见,所为何事,向娘子已经知道了吧?”
“那日……”南弦作势回忆了下,半晌道,“我给皇后殿下开方子,出来见到一位小娘子,原来是贵府上女郎啊。”
别驾娘子笑了笑,“正是呢。皇后殿下见她年纪到了,想为她做媒,说的是清溪的小冯翊王……”边说边觑她神情,“小冯翊王,向娘子很相熟吧?”
南弦道:“也不能说相熟,不过诊过两回脉而已。”
“哦。”别驾娘子抻了下衣角,垂眼道,“小冯翊王是与陛下同根同源的贵胄,咱们家若能与他联姻,实在是高攀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们对这门亲事很称意,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不愿意儿女有个好姻缘呢,我们自也一样。但……小女过往的病症,向娘子最知道,我们是想……”
南弦的脑子转得飞快,这时候岂不是又要逼她许诺,不会将这件事外传吗。
自己本来就是局外人,总是再三起誓,实在没有必要,便道:“贵府上女郎的病症是我看的吗?我每日接诊无数,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可是耳豆化湿吗?我看女郎身材窈窕多了,果真是起了奇效啊。”
这么一来,倒把别驾娘子弄懵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人家这样东拉西扯,可见是不愿意掺和进这件事里来。
那么事先准备好的那套说辞就用不上了,袖袋里装的成捆的银票也不必出手了,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不去道破也好。
别驾娘子怔愣过后,浮起了大大的笑,应道:“对对对,正是耳豆化湿……多谢娘子妙手,小女如今好得很,都是向娘子的功劳。”
然后虚与委蛇,说了些不相干的闲话,又坐了会儿,别驾娘子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心放下了一大半,到家把经过告诉了女儿,却不想换来卢怜急赤白脸的埋怨:“阿娘为何不将事情说清楚?就譬如一个脓疮不挑破,终有一日要溃烂。你不曾得到她的允诺,她含糊着,阿娘也含糊着,她转头告诉了皇后殿下或是小冯翊王,那我的脸面还怎么保全?不如死了干净!”
她气得脸红气喘,把别驾娘子惊坏了,急道:“向娘子是聪明人,何苦搅合进这件事里来?她既然含糊,就说明她不会掺和,你还要人赌咒发誓不成!”
卢怜道:“所以阿娘准备的钱,也不曾给人家是不是?”
别驾娘子说是啊,“她把话岔开了,我还怎么塞钱?师出无名,白送把柄让人抓吗?”
和母亲说不清,气得卢怜大哭起来,“这钱不曾送出去,我问阿娘,你如何能安心?如何能?都说拿人的手短,她又不欠着你,到时候话到嘴边,说了就说了。阿娘,你一点都不为女儿着想,尽是舍不得你的钱,若与小冯翊王的婚事成了,还能少得了你吗!”
她大哭大闹,不肯罢休,别驾娘子也开始后悔,果真是自己失算了,没有将这件事办妥。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再跑一趟吧。沉下心来仔细盘算,之前那件事不单关系着女儿的婚姻,更关系着整个卢家的颜面。丈夫在豫州没有回来,几个儿子正是力求擢升的时候,这个当口出点差错,全家都不要做人了。
思及此,忽然就横了心肠,转头对仆妇道:“唤三郎来。”
三郎是全家最有急智的人,也有当机立断的手段,找他商议错不了。
很快卢骏便到了,喝了点酒,面红耳热地问:“这么晚了,阿娘怎么还没就寝?”
大概感觉到气氛凝重,转头一打量,见妹妹红着两眼站在一旁,他抬手摆了摆,让左右的人都退下,追问母亲,“到底出什么事了?”
原本这种内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女孩子脸面要紧。但事到如今,藏着掖着是不行了,只好据实把经过告诉他,最后道:“依你看,到底应当怎么办?”
卢骏听得直瞪眼,冲着妹妹吼叫:“老子宰了那畜生!”说着就要往外跑。
别驾娘子忙把他拦住了,气得捶了他两下,“你是喝多了吗?这时候管什么畜生不畜生,事情不外传最重要。”
卢骏气得哧哧地喘,勉强平下心绪道:“等处置了这事,回头再找那畜生算账。”然后视线调转向妹妹,手指用力地指了指她,“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合该打死你才好!”
卢怜从来不怕这位阿兄,往前送了送道:“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果真打死她,也于事无补,卢骏甩了甩袖子,回身坐在圈椅里,扣着扶手道:“她既然装糊涂,就说明暂且不会将事情说出去,但她手里捏着这个把柄,什么时候脱口而出,只是早晚的区别而已。依我之见,干脆把人灭了口,这件事就烂进坟墓里了,一劳永逸。事后你嫁小冯翊王也好,嫁其他高门显贵也好,都不必受制于人,也图个安心。”
卢怜是姑娘家,忽然听见这个方法,一时傻了眼。
别驾娘子却是见多识广,在三郎还未来前,其实就已经想到了,喃喃说:“就算她现在不宣扬,不保证她将来也不宣扬。万一日后成了婚,事情再抖露出来,那就算生了儿子也不能过继,到时候便宜了底下妾室,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所以思来想去,这个方法最稳妥,区区一个小女子,性命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
卢骏道:“不就是个医女吗,交给我就是了。”
卢怜却有些担心,“她如今奉命,给宫中娘子们看诊呢。”
“那又怎么样?”卢骏道,“走路摔死了,喝水呛死了,都是个死法,谁还能担保医女长命百岁?只要做得干净,宫中才懒于过问。”
这样说来,就可以放心了。卢怜长舒了口气,起先还担心是不是太过于心狠手辣了,但再一想,自己实在很钦慕小冯翊王,之前与穷书生的海誓山盟,在街头惊鸿一瞥后,全都抛到了脑后。良禽择木而栖,人活着,攀上高枝是共同的目标,去问问建康城中的女郎,哪个不是这样想。
只不过这件事,要想得手有点难,女子不像男子,外面走动频繁。她没有交际,没有应酬,难得接诊出门,也是看过病后即刻回去,从不在外逗留。
南弦那厢,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还是照旧替人看病。今日看过一个白驳风病,将要申正前后才闲下来,心里记着唐隋的复诊,便让人套了马车,往清溪跑了一趟。
再见唐隋,他的脸色好了很多,再不是青灰色的了,手背上的水痘也消退了,只余几个挠破的疤,像被线香烫过的一样。
诊一诊脉,脉象和缓,至少热毒暂时被控制住了,但仍有气阴两虚的症状。南弦道:“上回的药见了成效,这回我再调一调方子,加上桑枝和知母,降火通经络,吃上七剂,咱们再看疗效。”
唐隋半躺在胡榻上,言辞里满是感激,“早前我得病,那时就在想,若能让于真替我看一看,或者还能留住一条命。无奈那时候和建康断了联系,也不敢随意给你阿翁写信,只好生忍着。后来来了建康,你阿翁又不在了,总是天意吧,我也不想再治了,没想到雁还找到了你,合该我阳寿未尽,真要多谢你。”
南弦笑了笑,“我的医术尚不精进,暂且只是控制住您的病情而已,若想根治,还得花些力气。不过您放心,我家阿兄从南地回来了,他的医术比我高明,届时让他来为您诊治,或许只消几剂药,就药到病除了。”
美好的愿望值得去相信,唐隋缓缓点头,又抬眼望了望她,“我记得于真同我说过,待你们长大,要让你们结成夫妻,我没有记错吧?”
南弦红了脸,讪讪道:“是有这么回事。”
唐隋显得很遗憾,叹息道:“好是好,却也断了人的念想啊。”
南弦正要开方子,听了他的话,回身笑道:“唐公说什么?断了什么念想?”
唐隋抿唇笑了笑,“是我胡乱惆怅。前几日雁还回来同我说,皇后与何夫人推举的女郎,都不合他的心意,我在想,若是推举的女郎换成你,想来他就没有异议了。”
南弦听得莞尔,“唐公说笑了,我比他大,他每每唤我阿姐呢,哪能往那上头想。”
唐隋却并不死心,“你们只差三个月,他都与我说了。”
南弦没当真,开罢方子收拾起了药箱,笑道:“三个月也是大,我心里一直拿他当阿弟看待。”说完替他掖了掖薄衾,嘱咐他好生疗养,自己便退出了上房。
仰首看看天,不知怎么乌云密布,像是要下大雨了。八月里的天气,总是让人拿捏不准,前一刻还日光刺眼,后一刻忽然就天昏地暗了。
神域不在家,伧业上来挽留,“眼看大雨就要来了,娘子还是等雨过了再走吧。”
可是天色渐晚,一场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等雨停,恐怕天都黑了。
南弦觉得不便,还是趁早回去的好,婉拒了伧业的好意,“这里离查下巷不算远,走得急一点,很快就到了。”
伧业见留不住,只好将人送上马车。
南弦原想着复个诊就回去,因此没有带婢女,只让鹅儿驾车送她来。登上车舆就吩咐,让急急赶路,最好能在大雨之前到家。
鹅儿应了声好,甩起鞭子一抽顶马,马车发足奔了出去。沿着边淮列肆往家赶,谁知走到清溪中桥的时候,忽然有个人窜出来拦住了他们的马车,惊得鹅儿赶紧勒缰,顶马嘶鸣,把车内的人都吓着了。
“瞎眼的杀才,往哪里闯,不要命了!”鹅儿叫骂不止,“真该碾平了你,让毒日头把你晒成人干!”
但那个拦车的人并不理会他的恶言恶语,上前敲打车门,问:“车内可是向娘子?小人是太常丞府上家仆,我家小娘子依着您的方子每日贴耳豆,今日不知怎么,忽然口吐白沫,痉挛不止。我家夫人急令小人来找向娘子,小人已经往府上去过了,不曾找到娘子,只好在半路上候着,盼能遇上娘子。”
南弦觉得莫名,怎么贴耳豆能贴出这样的症状来。但她前阵子确实接诊过太常丞家女郎,便不疑有他,忙道:“你在前面带路,我即刻过去看看。”
那家仆应了声,翻身上马,边走边道:“鄙宅在西篱门外石头津,请娘子随我来。”
南弦以前并不知道太常丞府邸在哪里,太常丞娘子每回都是登门看诊,没什么急症,并不需要她出诊。说在西篱门外石头津,只觉得有些远,已经在西城之外了。但医者父母心,南弦一心记挂着丽则的病症,并没有考虑那许多。
轰隆隆,车外电闪雷鸣,乌云密布,一下子坠入深夜一样。穿过了御道,绕到西州城外,再往西北就是西篱门,刚出城,大雨就倾盆而下,下得人无处可藏。
鹅儿被淋成了水鸡,抹着脸上的雨水努力观望,最后泄气道:“大娘子,那个带路的不见了,先前一阵狂风,人走丢了。”
南弦的车舆挡不住暴雨,车又陷进了泥泞里,鹅儿使尽力气,也没能把车赶出来。
一滴两滴……滴滴答答的雨水从车顶漏进来,打在南弦脑门上,她往边上缩了缩,心想回去之后要让人往车顶多加几层油绸,以备雨天外出。
忽然车舆震动了下,就听鹅儿大喊起来,“什么人……”
一把明晃晃的刀从车窗的孔洞间戳进来,所幸她下意识让了让,否则一记命中太阳穴,应当当场毙命了。
思绪混乱,满脑子有人要杀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头一件事就是逃命要紧。
好在向家的车和平常的车不一样,都有后门,平时不载人时作拉药材之用,她手忙脚乱推开了后面的小门,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