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烨以买锁为名,留在王府大街上的苏家铺子里,顺理成章地围观了整出戏的经过,并且也顺理成章地从旁煽风点火,使得苏家铺子对于鬼手这一露面更显郑重起来。
苏掌柜匆匆出门时他就觉得有戏了,等到苏绶到来,又匆匆进了先前被带进内院的汉子所处之处,他更加知道这事儿算是十拿九稳了。
当下随便买了把锁,走出门来,果然就收到了苏婼那边的回信。
抬头一看天边一溜红霞,正是日色将晚时分,便驾着马,左兜右绕,先后在面馆,花鸟铺子,笔墨铺子留连一轮,这才往烟雨胡同走去。
烟雨胡同是条不大不小的胡同,路也弯,但是两端都临大街,因此也不缺人行。只是还是算比较僻静的,尤其是两边老宅子里伸出来的高高的树顶笼成了树荫,更添了几分幽深神秘的气息。
胡记客栈在巷子中段,原来的四合院改成了一排三间的门脸儿,院前拴着只大黄狗,见了人来并不嚷,甚至还摇着尾从地上爬起来,探长脖子上前嗅秦烨的衣摆。秦烨唤了声“大黄”,又唤了声“坐”,那狗子便乖乖坐回原处,只是还仰着头咧着嘴望着他,尾巴还在不停拍打旁边的花草。
“三爷来了?”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迎将出来。是个三十出头的俏妇人,脸上脂粉很厚,偏偏眉眼间又带着几分慈蔼,打量着他说:“有日子没见,倒像是胖些了。”又道:“快进屋去!我烧了上好的碧螺春。”
秦烨随她进屋,此时天幕已沉,店堂里已经掌起了灯,两个小伙计正在擦着并不多的几张桌椅板凳。
秦烨在屋东角的椅上坐下,瞄了一眼柜台后墙上挂着的房牌,说道:“五姨这儿今儿客还不少。”
端茶来的妇人扭头看了眼,嗐了一声:“不就那么两三个人?要死不活的。也就糊口了。”
秦烨闻了闻这茶,道:“这茶熟悉。我父亲拿的吧?”
“嗯呐,上回打发人送了些来。”
秦烨问:“我父亲这阵子没来?”
五姨撇嘴:“我怕是大半年没见他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秦烨闻言笑起来。
五姨脸上赧然,又问他:“吃了没?我去给你做饭。你喜欢吃笋,正好我让人晒了些笋干。”
秦烨歪头想了下:“那就来碗臊子面。”
“你等着。”
五姨起身走了。
秦烨打发小厮端着茶,也信步走上了楼。
苏婼趁着夜色到了客栈,迎门的伙计听她说要找秦烨,迳直就把她带到了楼上。
秦烨刚好吃完一碗臊子面,在喝茶漱口。
“好香的油泼面的味道。看来此间厨子手艺不错。”她在圆桌这边坐了下来。
“那是自然。”秦烨道,“这腌笋臊子可是拿猪油辣子爆香,再拌了鸡蓉香蕈的的。我家老头子当年就是被这手厨艺给吸引住,一连三月,乐不思蜀。”
苏婼讶异:“这店是你父亲的相好开的?”
秦烨歪着头:“确切地说,五姨是他过去的相好。他们来往的时候还是五年前。”
苏婼惊讶地张嘴。
秦烨把茶放下来:“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相好的那么多,又不是个个跟他的都是阮氏之流,他们好他们的,跟我有什么相干?”
苏婼把嘴合上:“我只是惊讶她为什么还会煮面给你吃?”
“何止煮面?那会儿我惹毛了老头儿,被他拿鞭子抽的时候,还是她奔上前替我挡住的呢。”
苏婼疑惑:“那她倒挺豁得出去的。”这么舍本,不是为了进秦家?
“原先我也像你这么想来着,不过后来,我才发现她真的是看我可怜。她是个傻子,要是懂那些媚惑的手段,老早就进秦家了。我家老头儿只服她的厨艺,连我母亲都不行。她要聪明些,凭这个,能在秦家呆得稳稳当当。”
苏婼释然。
她问:“王府大街铺子那边什么情况?这里安全吗?”
“安全。”秦烨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人知道这里跟咱们有关系,我父亲是早就没来了,他是此道上的高手了,就算来了,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察觉。我知道你爹谨慎,不是遇上他,我还不让他来呢。
“——等着吧。要是情况有变,王府大街那边会有人来送讯的。”
说完他招手让路过的伙计来收碗,刚刚好伙计走进来,楼下街道上就隐隐传来了马蹄声。他飞快把身子探到窗户边,瞅着下方缓步行来的一行三骑,然后快速收身,望着同到了窗边的苏婼说:“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
藉着门下灯笼,苏绶一身妆束已被照得清清楚楚。
苏婼默立了一瞬,而后唤来扶桑,绕过纱栊,一道进了里间。
而这边厢秦烨也立刻退出了房间,到了隔壁屋,招手让已经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国公府护卫过来,拿起旁边一袭袍子给他,再把那半幅的鬼脸面具也给他,随后退到后头与苏婼会合。
先前苏掌柜上了钩,秦烨就立刻让人去禀了韩陌。原是预备韩陌亲自过来,但他那边正在拿罗智,走不开,于是便派了两名护卫——孙浩和何旸过来,自然这鬼脸公子的主意也是韩陌出的。如今已换上装扮的人便是孙浩,何旸此时也与苏婼在一处,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好回去向韩陌交差。
苏绶停在客栈门下,先自四面扫视了一圈,使了个眼色给随后跟来的苏缵,待他吩咐后方的随从守住了周边,才又翻身下马,与苏缵及从苏家铺子带来引路的汉子一道走进来。
“客官可是住店?”风韵犹存的掌柜娘子笑眯眯地迎出来,“真是不巧,奴家这店小,今儿没房了。”
苏绶瞅着她:“我不住店,我来找人。”
“客官找谁?”
苏绶望着楼梯,信步走过去道:“我找我要找的人。”
说完他便已不慌不忙地踏上了楼梯。
五姨追上去:“客官您这是要干什么?扰了我的客人——”
“吴淳,先给掌柜的付些茶水钱。”
苏绶说完这句,人已经到了楼上。
而这边厢,吴淳也已经掏出两张银票,沉沉的压在了五姨的手上。
第227章 该当何罪?
“哎——”
五姨冲着他上楼的背影唤了一句,但见他头也不回地上去了,便偃旗息鼓,露出慧黠的一笑,把银票收了,去了后厨。
苏绶走上楼梯这一路,已经把这小客栈的环境扫视了个大概,到了楼上,吴淳与那汉子也到了,汉子在他眼神示意下来到了当中一间房门前,敲了敲门。
门内静默片刻,而后就传来年轻的男音:“哪位?”
汉子道:“是,是我,沧州刘家的佣人,今儿早上才跟公子见过面的。”
不多时,屋里就传来脚步声。
走廊下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接着,门开了,露出来一道矫健挺拔的身影,脸上戴着半幅脸的面具。
苏绶打量着这个人,从他的身上到脸上,再从脸上到衣着打扮上,最后落定在他清澈的双眼上。很明显这是个有身手的年轻人。目光清澈,更说明他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淡定的年轻人。不过从他垂在身侧,但是又紧握着的双拳能看出来,他应该是惯于听命于人的。
苏绶知道这个不会是鬼手,半垂了眼帘,示意汉子回话。
汉子哈着腰道:“公子,这位是我们东家的朋友,看了鬼手大人制的锁,也想来向鬼手大人求一把,还请公子通报一声。”
这鬼脸公子当下朝苏绶看过来,眼波竟然十分平静,看完了就透出不悦:“谁让你随便带人来的?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吗?”
苏绶瞧着他这副神态,不光是见过世面的,而且还像是一直都是跟惯了有地位的主子,难道这鬼手还真来历不凡?
“公子,通融通融,这位老爷可是诚心诚意求上门的。”
汉子赔着小心。
这鬼脸人带着不耐烦:“行了,在这儿等着吧。我先去问问。”
说完把门一拍,又关上了。
吴淳很生气:“这什么来头?竟然这么大架子?”
汉子伸手安抚:“这位爷小声些,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鬼手的人,他答应去通报就不错了。”
苏绶听到这话很不舒服。他苏家锁器技业名满天下,几时轮到他人在面前以“大名鼎鼎”称诩?但如今苏家子孙不肖,担不起祖宗留下的盛名,如今让个来历不名的后辈给抢去了风头,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一时望着紧闭的房间,也只有无语而怔怔。
屋里是里外两间房,只是连通着的那道门口较为隐蔽,且有屏风遮挡,根本看不出来。
苏婼在里间喝了半盏茶,一直贴着墙壁在侧耳倾听的秦烨就倒转回来了:“田颂来了!”
苏婼放了茶,果然门一推,韩陌派来的护卫田颂就摘下鬼脸面具走了进来:“来了来了,苏大人亲自来的。果然一来就指名要见鬼手求锁。”
扶桑提着心口:“那见不见?”
“当然不能见。”苏婼道,“你把他请到屋里来,然后按我们先前合计好的去办就行了。”
田颂捏着下巴嘶了一声:“可我看苏大人有些来者不善。万一他闯进来怎么办?”
“闯进来也不怕。”秦烨看着后头,“五姨在这儿兜着呢,在她的地盘,逮不着。再说了,苏大人这会儿最头疼的事可不是鬼手,他有比抓到鬼手更急着解决的,我赌他不会这么冒失。”
田颂点点头:“那行。”
说完把面具套上,然后去了。
外面苏绶这几个等了不过片刻工夫,却觉得格外长久似的,好容易门开了,那鬼脸人却道:“几位进来吧。”
吴淳见状,当先走进屋内,看了一圈后才在门内躬身把苏绶迎了进去。
这是间极普通的房间,靠东面有个屏风,虽然看不到那边情况,但也很容易能猜出来里头还有间屋子。而他们追踪了许久,为京城人所奉为锁道神人的“鬼手”,此刻就在里头!
苏绶这么耐得住性子的人,这一瞬间,也还是有了一丝气血浮动。
“这位先生,请坐。”
田颂当先在屋里的主位上坐下,然后向苏绶摊了摊手,做出邀请的手势。
苏绶道:“鬼手先生如何不见?”
田颂轻哂道:“我家主人从不见客,先生有什么事,直管跟我说。”
“哦?”苏绶道,“那你们主人规矩还挺大。”
“我家主人或许不能与先生地位相比,但在锁道一行,那还是可以说句没怕过谁。先生特意寻到此间,不也是因为我家主人名声在外吗?”
吴淳被他倨傲的态度引发不快,当下冷声道:“好大的海口,既然这么能耐,不知又何以要藏头露尾?”
“我家先生只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吴淳哂道:“究竟是不喜欢打交道,还是因为京城有苏家天工坊在名声在前,不敢露面?”
田颂投眼看过去:“这位先生到底是来求锁的,还是来讨没趣的?”
苏绶当即看了眼吴淳,旁边汉子也跟着扯了他一下,吴淳闭起了双唇。
苏绶看向田颂:“我当然是来买锁的。但是既然鬼手从来不与人打交道,那我又如何确定你家主人确实就是鬼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