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贺刚要回答,目光却被他手里的账本引了过去,“……薛府?!”
账本上的字迹十分清晰,簪花小楷明明白白的写着“薛府庶务账目”。
常家所有人对薛这个姓氏十分敏感,因为薛家,他们才从平地大大拔高了一个台阶。
“是那个薛家?他们家的账册怎么会在您手上?”常贺飞快地把账册拿在手上,快速翻看了几页,然后睁大眼盯住常蔚,“这些是薛家的家产簿子,它不该是早就被朝廷收回去了的吗?为何它还会留在父亲手上?”
常蔚回望他的目光复杂难言。
常贺转头又看向满地的文书,他丢了账册,随手拿起来一张翻看,他脸色白一白,再拿起一张来看,脸色又褪去几分,随后他跪扑在地上,从成堆的文书与物件事翻查,没有一件是不让他触目惊心的!
“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拿住几张舆图和信件站起来。
“你都看到了。”常蔚退坐在身后的杌子上,先前的慌乱已经不见踪影,他平静地望着地下,“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意思。”
“所以,薛容是清白的,他没有窝藏废太子后裔,你们是捏造事实,给他定的罪名?”
常蔚微微点头:“没错。他没有窝藏。薛家不但没有谋反,没有窝藏逆贼之后,相反,他还很当得起世人给他的口碑。平心而论,他是个好官,而且难得的是他并不沽名钓誉。也许与历朝历代的名臣名相相比他还有些差距,但当我把他入仕数十年经历研究透了之后发现,他无愧大梁,无愧皇上。”
“那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常贺带着颤音,“你陷害朝廷忠良,这是要抄家,要连累全家的死罪!薛家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常蔚深吸气,望着前方:“因为生而为人,为人而入仕,总难免随波逐流,要勉为其难做些明知道不对,也还是会去做的事情。如果不是薛家这案子,你父亲要多少年才能从一众六部官员里出头?要如何才能迅速提升到如今这般威望?你年轻,经事少,如今想要的不过是在长房面前扬眉吐气,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不一样了。你知道薛容被除后我被人人追捧时那种滋味吗?知道在兵部衙门里连朝中二三品的将军都要主动跟我拱手跟我套近乎时的感受么?你看看,连方枚这样的一品武官不是也得放下身段听我调度行事么?人的欲望千千种,唯有权势,才是最实际的。”
“我知道权势很重要!可是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事发吗?”常贺语声嘶哑,跨步走近他,“这么大的罪,你考虑过母亲和我,还有弟妹们吗?”
“我做事,当然会做到万无一失,你看,都快三年了,谁人还记得这个案子?谁人还在提起薛容这个人?不会有人怀疑的,当年审案时,上至皇上,下至地方官员,每个环节都有足够的证据佐证,没有人能抓到漏洞。”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又要连夜销毁这些东西?”
“我销毁它们是因为今夜计划险些失败,留下了后患。”
常贺望着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今夜的计划怎么了?还有什么后患?”
“方枚没死成。”
常贺一阵窒息:“你要杀方枚?他不是与咱们结盟了吗?难道我们本来的计划,不是弄垮韩家,不让他继续查罗智的死因,然后再想办法从苏家得到我们要找的那件东西吗?!”
“贺儿,”常蔚左手支膝,目光温润,“为父走到今日这步,目的已不该只是韩家,还有如何成为了常家的当家人。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今夜计划的目的,但这只是一部分。有些事情,在此之前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常蔚扫视着地面的纸张,从中挑出来几页递过去,“我们的目的是这个。”
迅速看清楚纸上内容的常贺一张脸已然惨白!
“这是……这是……”他震惊得好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所以那些兵器——”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那批兵器,本来就没有打算还回去。”
廊灯晃入了常贺的眼中,他嗓子干哑:“这些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连我都瞒着。”
“这种事情,又怎好挂在嘴上说呢?”
“那你为什么要杀方枚?”
常蔚挪了挪坐姿,道:“说来话长。”
第300章 说造反也无不可
韩陌目送苏婼进府后就回府召集了窦尹宋延以及护卫。正好南城官仓由镇国公带引着五百官兵接手,派去的几十名护卫也回了来。正好由杨佑领着随韩陌前往常家,同时又遣了人进宫去禀奏皇帝,争取多方联手将常蔚一举拿下来。
为争取时间,前往常家路上才听宋延说起官仓那边的事。事实上镇国公早在人来之前就与防隅司商议好了灭火方略,五百兵马到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明火就灭了,后来调派人手堵住整片的胡同巷子,进行火种排除以及清扫整理,倒是忙乎了一阵。
这当口苏绶已经领着大理寺的官员及防隅寺,还有官仓里的值事官一同清点财物,并重新勘查着火点。
至于防卫署这边出事,却还无人有闲暇顾及。
如此便显得更应快速抓获常蔚受审不可了。
到了常家,宋延和杨佑先带领侍卫于常家四面架好弓箭,窦尹这里才伴随韩陌拍响常家大门。
应门的门房极其不耐烦,待门开后看到这阵仗,当下就要抗绝,护卫举起一脚把他踹开,而后韩陌高举着皇帝赐与的龙形玉佩:“皇上御令在此,如有阻挡者,格杀勿论!”门房顿时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远处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家丁急忙招呼人禀告内院,一时间院里院外全部骚动起来,当中还夹杂着不知常家哪房传来的咒骂声,怪责小阎王目无王法擅闯官宅扰人清梦浑如强盗,而二房这边自被常贺吵醒就再也没睡着的常夫人最先察觉不对,立刻着人去寻常蔚回来,但派出去的人还没一个哈欠的工夫就回来了,以颤得如弹棉花般的颤音说:“出不去了!四面墙头全是手拿弓箭的护卫,门口还让人给堵了,敢往外闯就是一个血窟窿!”
常夫人大惊失色:“他们怎么敢?谁给他们的胆子?!”
“那小阎王手里拿着皇上给的御令,说是奉旨前来捉拿反贼,他们直呼我们老爷的名字!”
常夫人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咱们家哪来的贼?”
恰在这时候院门人也有人进来了,是常家大夫人和三房四房的夫人,个个头没梳好鞋没穿好,一路嚷嚷着来了二房。
常夫人迎出去,常家大夫人劈头盖脸便骂起来:“老二在外头闯什么祸了?怎么连反贼都让人扣脑袋上了?这还让不让活了?他人呢?干什么去了?快去应付啊!”
常夫人对常蔚在外的事略有所闻,今夜他们去干什么也听说了个两三分,只是不知道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成了反贼?还是皇帝允许韩家来抓人的,这是怎么了?
她回不上妯娌们的问话,支吾了半天,这时候丫鬟又跑进来了:“太太,太太,皇上调禁卫军来了!禁卫军把常家里外全包围了,宫里的侍卫拿着圣旨宣老爷接旨,方才老太爷老太太传来来话,让太太去上房回话呢!”
常夫人光听到前半段已两脚筛糠,到后半段,整个人已经了倒下地了!
“太太!太太!……”
常家内宅乱作一团,韩陌与亲军卫副指挥使守在垂花门外,如同两尊索命神。
但长时间的围堵仍不见常蔚出来,韩陌心里其实已经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世子!”
这时身后护卫匆匆到了跟前:“苏姑娘方才遣人传话,说常蔚有可能在柳树胡同!”
“柳树胡同?!”韩陌倏地转身,望向他身后门口:“什么时候送来的?她怎么知道?!”
“就刚刚!人还在外头呢!”
韩陌旋即冲了出去。
扶桑站在门外,攥着两手等得正着急,看到他来不顾一切拿着手里一张纸冲上去:“世子,姑娘先前收到封匿名信,上方说了个地址,讲常蔚两年前在柳树胡同购置了一所个宅子,很可能他会在那里!”
韩陌接了纸看过,当即翻身上马:“宋延窦尹,跟我上!”
……
满地狼籍的屋里自打常蔚把今夜之事来龙去脉说完后就陷入了死寂。
常贺看着眼前的父亲,打心眼里觉得陌生。常蔚这副落魄的形象他是陌生的,他所诉说的这些真相更让他陌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有小奸无大恶的好官,起码,他不是凭一己之力把大奸臣薛容给拉下马了吗?
今夜之计,他以为只是利用这场火把镇国公激得犯了法,而后再让地库丢失几车兵器,让韩家吃个哑巴亏,放过常家罢了。而后常蔚再找个机会出面去把丢失的兵器追回来,失物回归原处,而常蔚还能得份功劳,一举两得,十分完美。
谁知道计划的背后还有计划,而且是这种动辙见刀子的计划!
当然,罗智一直私下里听命于常蔚他是知道的,袁清的死就是常蔚授意罗智干的他也知道,但他也一直以为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寻找那个东西。
他看着这满地的纸张,随便挑出哪一张来,都能让常家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他跪在地下,抓起一把,抬头看向常蔚:“这些东西让人窥见,足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既然你清楚它们有多危险,你又为何要将之保存至今?”
“我留下这些,是因为它们一度是我的筹码。”
“筹码?”常贺迷惑,忽然道:“那八车兵器,你是要拿来做什么?”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办成的。”常蔚望着微启的窗户,“只是人一多,欲望也就跟涨了,小打小闹的,不稀罕了。”
“除了你,还有谁?”
常蔚看着手上的纸,缓声道:“这个你不需现在知道,到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你们是想……造反?”
“真这么说的话,又有何不可呢?”常蔚抬头,眼底如平湖般宁静,“为父借薛容一案得到如今的身份地位,老老实实下去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飞跃了。可是一个侍郎算什么?我要当一品大员,当权臣,在朝野之间一呼百应的龙首!而我,只能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第301章 筹码
“可是你坐上皇位,也不会有人心服啊!”
常蔚低哂:“我坐它无人心服,那倘若是建明太子的嫡出后裔呢?”
“……废太子的后人?”
常贺失神地跪坐在地,两眼空洞地望着他。
“正是。”
“他真的还有后人?”
常蔚笃定地道,“如果不是真有其人,又哪来的机会诬陷薛容成功呢?建明太子本就是正统的皇太子,不过是在夺嫡中败于当今皇上。当今皇上虽然是个难得的明君,但对于你我来说,谁坐那位子都不要紧了,要紧的是他是否能够助我们达成所愿。”
“可是废太子一族不是全数被诛了吗?”
常贺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以为牵涉到谋杀朝廷官员,以及盗取兵器就已经够大胆了,居然还有废太子的后人……而且常蔚还说这都是真的!他摇着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还有大好年华,难道就要莫名其妙被牵进这样足够抄家灭九族的阴谋里去吗?!
“不信你也得信。”常蔚语气开始凌厉,“当时先帝还在位上,那是他亲手册立栽培的太子,一朝被如今的皇上击败,你觉得先帝会忍心不给他留个后吗?一国之君,想要保个娃娃,太容易了。”
常贺已经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惊。
连吞了几口唾液,他喃喃道:“那他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过,有很多人保护他。”常蔚也支着膝盖站了起来,“他很安全,也轻易见不到他。”
“先帝留下他,是为了让他复辟?”
“那倒不是,先帝把他放在乡野,就是为了让他做个普通人,平凡地过一生。可是,本是龙种,又怎么普通?这样的人在世上,是注定不会平凡的。就是他想平凡,也不会有人容许他平凡。”
常贺回不上话来,他透过门缝看向清冷的庭院,恍惚有种正在做梦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是反贼的儿子,不,现在他知晓了一切,可以算是同谋了。
他们酝酿的原来从来就不是争权夺利啊,而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
读了多年的书,深谙史料的他对于造反,篡位这样的故事读得太多了。
总觉得这些离自己太遥远,因为要达成这样的条件得多艰难!
但他们竟然坚持在做……
“所以,袁清的死,罗智所办的一切事,其实都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实际上都是为了这个目的,都是为了帮助这个遗孤上位称帝。对吗?”常贺重新看向对面,眼角余光忽然又落入了一枚从常蔚松散的衣衿里露出的玉。
“这是什么?”
他快速地把它拿在手上。这是一只三寸来长的白玉,半只虎造型的它被灯光所照耀,正在他指尖散发出寒亮的光。
“虎符?!”他肝胆又是一颤,“你竟然还伪造了朝廷的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