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过,圆桌上的烛火如豆,朦胧的光线笼在逢月熟睡的脸上。
苏景玉坐在脚踏边看着她出神。
那日在山洞里,她说生父留了片田给他,和离后打算在那里建房子,守着田庄过活,当时他莫名地火气上涌,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舍不得她离开,宁愿她无处可去,不得不留在他身边。
苏景玉不禁为自己的后知后觉发笑,迷蒙的目光如水温柔,指背在她粉嫩的脸颊上轻轻抚过。
书案正中平铺着他晌午时画的画,还没送到周妈那去,图样没有做出半点改动,唯有中间的房门上,鱼形玉佩的旁边工工整整地添了两个字——桑婉。
*
皇宫,御书房东边的暖阁。
孙秋允为皇帝李亢诊脉开方过后,跪地叩头道:“陛下,老臣年迈,恐不能胜任太医一职,以免误了陛下龙体,还请容臣告老还乡。”
李亢对他的请辞并不觉得意外,在太医院的一众太医里,他的年纪的确是最大的。
手指向上抬了抬,示意他起身,“孙太医,你在朕身边服侍三十余年,朕多年来的头疾也只有你看的最好,你若要辞官,朕的头疾发作该当如何?”
孙秋允再度跪下,“臣罔顾陛下信任,自知有罪,现如今太医院的几位年轻太医医术均不在臣之下,臣会再召集他们指点疗法,请陛下宽心。”
李亢刚过五旬,身子时常犯些小毛病,都不算严重,唯独这头疾,发作起来痛苦不堪。
向后靠坐在龙榻上,思量了片刻道:“既然如此,你先把房太医指点好,若他能料理好朕的头疾,朕便允准你辞官归乡。”
祁公公躬身站在龙榻边候着,偷瞟着李亢,欲言又止,待孙秋允退下后,脸一扬遣走了一众内侍宫女,俯下身向李亢道:“陛下,孙秋允此人不得不防,若是放他回乡,怕是会留下祸患。”
李亢哼笑,侧身倚在明黄色的靠枕上,“你以为这事朕没想过?太子传孙秋允去皇陵替他诊治,才一个月,孙秋允就要告老归乡,摆明了是想跟太子划清界限。他年纪也大了,只要他能指点房太医看好朕的头疾,就随他去吧。”
祁公公悄声道:“陛下,苏世子十年前在太子宫中呕血,孙秋允既然能看出他是中了毒,那三十年的事,孙秋允自然也看得出,陛下若是放他离京……”
李亢登基为帝三十年,当年的旧事已然淡忘了,听祁公公提醒方才想起,眉头深锁,眯着眼道:“平杀落艳世间罕有,孙秋允不可能看得出来,十年前他故意说的模棱两可,是想给自己留下退路。不过你说的也对,此人的确不得不防。”
夜里,一片烛海将祁府的密室照的亮如白昼,墙面的正中挂着一副美人图,图中的女子正拥着海棠春睡,风采翩然,妩媚动人。
祁公公面露悲色,虔诚又深情地仰望着画中人,尖细的嗓音中透着一股阴戾,“姐姐,巫洛蒲那个庸人何德何能,凭什么能娶你为妻!还有先帝,他得到你又不珍惜,让你夜夜独守空房,活该他早死!”
他缓缓向前挪了两步,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画中美人曼妙的身姿,声音细润如水,“姐姐,卡赞想你!”
三十多年前那一夜春情仿佛就在眼前,祁公公满足地笑着,干瘪的唇边勾出两道深深的竖纹。
“义父”,祁沐恩站在密室的门边,惊讶地看着墙上挂的美人图,半晌才回过神来,关好密室的门朝祁公公走过去,一身月白袍子染着橙黄的烛光,腰间坠着的鱼形玉佩随着脚步轻摆。
祁公公回头看他,定了定神。
“义父当年是不是也有心中所爱?”祁沐恩仰头凝望画上的美人,妩媚,娇柔,我见犹怜。
祁公公再度望向画中人,“何止是心中所爱,我为她残了身子又如何?我愿意为她去死。”
祁沐恩不禁被义父为感情的付出所感动,义父是南疆人,习惯毫不隐藏地表达心中所爱,他羡慕,但他做不到,不仅做不到,他还被所谓的婚约牢牢地束缚着,躲都躲不掉。
他本是育婴堂里的孤儿,自小被祁公公养在身边,对这位义父言听计从。
明明才学出众,能凭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可义父担心他不服管束,不许他参加科考,只安排他在户部挂个虚职,他也因此遭受了不少嘲讽。
他压抑、痛苦了好些年,勉强任命了。
毕竟义父将他从小养大,只要义父满意,他牺牲些也是应该的。
二十年来,他唯独因为与姜姃的亲事同祁公公争执过,但祁公公态度强硬,坚决不肯改变主意。
他想过接受这门亲事,大不了与姜姃成亲后各过各的,可一个月前在衍王府再次相见,他对姜姃的阴毒与刻薄实在忍不可忍。
回来后他跪地苦求,祁公公依然不肯松口,甚至搬出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来压制他。他无力反驳,知道求义父这条路走不下去,只能另想办法推掉这门亲事。
祁沐恩茫然跟着义父走回到卧房,密室的门在身后关起,他眼前骤然一暗,回过神来,颔首问道:“义父找儿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祁公公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他一直想替皇帝寻觅一个能监视各公侯世子的眼线,这个义子与他们之中不少人年纪相仿,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过两日端午节,陛下照例会赏赐给各侯门公府一批夏衣,为父会亲自送去,到时候你随我同去。”
祁沐恩性子内敛,一向不擅长结交侯门贵子,但想到去定远侯府或许能碰到水榭边那个低头捡柳条的姑娘,期待地颔首应下。
*
五月初五,夏意更浓,明媚的晨光自窗棂映入,撒落在床边的脚踏上。
逢月眯了眯眼睛,手掌一翻挡在眼前,迷迷糊糊地仿佛见到眼前有个人影,放下手臂一看,苏景玉手肘支在床边,正半躺着探身向下看她。
淡红色的睡袍衣领松散地敞开,一大片白皙又结实的胸膛坦露着,瘦而不弱,线条分明。
逢月脸颊一红,瞬时清醒过来,局促地转头看向一旁,初醒时喏喏的鼻音里隐藏着一丝喘息,“苏景玉,你干什么!”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而且只是胸口,却不知为何,竟比上次还要紧张,心跳如擂鼓。
苏景玉目光一滞,低头看去,才发觉领口敞开的大了些,伸手向中间扯了扯,盘着腿坐在床边,瞟着逢月害羞不敢看他的模样,玩味地唇角向上一勾,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
逢月跟着起身,手中的薄被掩在身前,半晌才转回头看他,“你怎么这个时辰还不出门呢?”两个月来,她早起睁眼时看见苏景玉的次数着实不多。
苏景玉神秘兮兮道:“今日我……”
“少夫人”,桃枝的轻唤声打断了苏景玉的话。
逢月此时还掩着被子坐在脚踏上,不方便叫桃枝看见,登上绣鞋出去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苏景玉:被人截胡了!呜呜
话说老太监的情史让我莫名兴奋。
第32章
桃枝知道苏景玉在房中,不敢高声,又见逢月一身寝衣,自知失礼,垂下头道:“少夫人见谅,衍王府的小郡主派人来了,说今日黄昏时想约您一同去碧波湖边游玩,来人还在等着您的答复。”
“小郡主?”逢月喜出望外,上次在衍王府见面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过要约她骑马的,一直没有动静。
不过游湖更好,今日是端午,湖边一定热闹极了。笑道:“你去同来的人说,黄昏时我在湖边恭候。”
声音不大,足够被苏景玉听的真切,脸上的笑意凝住,垂下唇角。
等了一早上,好不容易才等到她醒来,还没开口告诉她借了画舫的事,她竟被小郡主约走了,平日里怎么没见她这么受人欢迎!
看着逢月朝内室走来,苏景玉刻意掩饰失望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起身更衣。
逢月心情大好,欣喜地抱起脚踏上的枕被扔回床上,回头问他:“你刚刚想说今日什么?”
苏景玉抬手扣着前襟的扣子,淡淡道:“没什么,我今日约了崔东家,乘画舫游湖去。”
逢月从柜子里挑了一件水粉色的窄袖纱裙对着菱花镜比了比,饶有兴致地向镜中道:“你要去游湖?黄昏时我也约着小郡主去划船好了,以她的性子应该会喜欢的。”
期待了好几日与她同游碧波湖,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苏景玉终于按耐不住心底的失落,甩了甩卷起的袖口,没好气地瞥着她质疑:“你还会划船?小心掉水里了!”
逢月转身嗔他,“苏景玉,你能不能说句好听的!”
世子和少夫人起了床,不必再刻意压低声响,东院的小丫头们在各处的房檐下挂起了菖蒲,忙忙碌碌,喜气洋洋。
四喜为逢月挽了个单螺髻,斜插了一根玉簪,略施了些胭脂与唇脂,再穿上一身水粉色的窄袖轻纱罗裙,娇俏中带着些艳丽妩媚,分外动人。
早膳时餐桌上摆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角黍,翠绿的芦叶用五色彩线缠裹着,甜香四溢,旁边还放着半碗砂糖。
逢月喜好甜食,扒开芦叶把顶角处的红枣一口咬下,再把白花花软糯糯的米团放在糖碗里滚上几滚,用银箸扎着放进嘴里,细碎的糖粒沾满了娇唇。
苏景玉向来不喜这种黏糯之物,看着逢月低头吃的正香,也勉强吃了一个,权当过节应景。
早膳过半,苏天寿身边的常胜进来拱手:“世子,祁公公带着祁公子来送夏衣,侯爷请您一起去前厅会客。”
祁公子来了苏府?逢月手中的银箸缓缓放下,那块与梦中极为相似的鱼形玉佩浮现在眼前。
要出去见见他,问他是否知道桑婉的事吗?可苏府里这么多人,若是被人瞧见了总归是不好。
逢月不觉抬眼,苏景玉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幽黑的眼底满含深意,身子向前探了探,戏谑地温声道:“怎么,想跟我一起去见他?”
逢月脸上一热,面颊紧绷着摇了摇头,局促地像是一个对丈夫不忠的妻子被抓了现行,目送苏景玉负着手,慢悠悠地出了膳厅,周身渐渐放松下来。
算了,还是等过了一年之约再说吧。
前厅里,祁公公俯身对苏天寿父子施礼,身后的祁沐恩拱手,“见过苏侯,苏世子。”
苏景玉跟着父亲点头回礼,视线越过祁公公,掠过后方那块与逢月画中极为相似的鱼形玉佩,缓缓抬眸,盯着祁沐恩那张温润瘦削的脸,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敌意与嘲讽。
刚回京时,崔荣锦日日与苏景玉聚在醉仙楼喝酒,同他说起京中的形势及各公府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自然也说起过祁公公的这位养子,温润如玉,性情内敛,颇有贤名。
碰巧那日祁沐恩也光顾了醉仙楼,从雅间门前闪身而过,匆匆对视过后,苏景玉不以为然地哼笑。
十年来他跟在拂风身边驱毒,鲜少接触外人,远称不上阅人无数,但拂风教过他,相由心生,眼为心之门,看人要看眼睛,眸正神清的人通常不是恶人,但明显祁沐恩并不是。
他看似温和的眼底暗藏着一丝阴戾与扭曲,骗得过那傻丫头却骗不过他。
祁沐恩察觉到苏景玉像是对他有几分敌意,不禁心下一虚,心道莫不是当日在衍王府偷藏逢月帕子的事被姜姃透露给苏景玉了?细细一想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姜姃与他有婚约,若是把此事宣扬出去也有损她的颜面,她不会轻易做出这等鱼死网破的事来。
不过被苏景玉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着实令他有些不自在,好在祁公公从身后的小内侍手中接过盛放夏衣的玉盘,恭敬地向苏家父子道:
“今日端午了,陛下命咱家代为问候侯爷,并赏赐夏衣一套。陛下还说,苏世子劫后余生,圣心甚慰,世子虽在朝中未有官职,破例赏赐一套,还望世子将来能助侯爷为大夏再建功勋。”
苏景玉的视线终于从祁沐恩脸上收回,与父亲苏天寿一起谢过恩后,抬手接过玉盘,看都没看便转头递给身后的小厮。
正事已了,祁公公拂尘一甩,笑着打量苏景玉,一脸艳羡地向苏天寿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苏世子不止才华过人,这样貌也世间少有,侯爷真乃有福之人!”
苏天寿捋着胡子,客套道:“公公过奖了,令郎也是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将来必有大作为。”祁沐恩瞧着义父的眼色,再次上前对苏天寿施礼。
那块碍眼的鱼形玉佩随着祁沐恩的脚步越来越近,左右晃动了几下,停住不动了。
苏景玉细看上面雕刻的纹路,竟与逢月画中玉佩上的鱼鳞完全不同。
她两次画下这块鱼形玉佩,还当做宝贝一般,怎么连上面雕刻的是祥文还是鱼鳞都没有看清楚?
他眯了眯眼,想起逢月曾对他说过,画上的鱼形玉佩是她梦到的,或许姓祁的身上那块只不过是碰巧相似罢了。
苏景玉唇角微勾,堵在胸口的滞闷瞬间去了近半。
“难得佳节,今晚上碧波湖畔必定热闹的很,苏世子新婚,正好带着夫人去散散心,犬子也打算去逛逛呢。”
耳边尖细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苏景玉抬眸一笑作为对祁公公的回应,视线再次移至祁沐恩的脸上,目光交锋间敌意更甚。
又是碧波湖,今晚真够热闹的!
苏天寿看着祁沐恩,向祁公公问道:“令公子的亲事可定下了?”
祁公公嘴角下笑出两道深深的竖纹,“定了姜老太太的二孙女姃姑娘,等入了秋咱家便登门与姜老太太商议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