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白珠这一觉睡的极不踏实,梦境与现实混乱交错,身心仿佛置于冰火两重天。但比起身体的病痛,心灵的伤害显然要更可怕得多,那些被他强行封印的旧事,像是针扎过的伤口结了痂,在某一瞬被残忍揭开,鲜血便喷溅而出,他这才发现,尖针不被拔出,伤口就永远不会随时间愈合,反而疼痛倍增,呈现了锥心刺骨般愈发难忍的趋势。
女人的身影再一次浮现他梦中,确切来说,他该是称呼她为一声“母亲”。其实他已经不大能记清女人的样貌了,但令人窒息的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时至今日他一直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感受,曾经他也将她视作至亲之人,用自己最纯粹的情感去全心全意地“爱”她。
但即便再精湛的伪装,也始终难掩本质的恶臭。自己视作的至亲,摘下面具不过是一口就能将他生吞活剥,贪婪与腐臭交织的森森白牙。
在犹如泥潭般无法自救的现实里,他绝望到只能许愿无数次,是谁都可以,带他逃离这里,他甘愿付出一切。
“醒醒,醒醒啊?”
……
温漾精神焕发到完全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磨难,系统更新后机灵了许多,也算事事有回应,颇为得意地解释道,这得归功于从沉初棠那里获取的体力尚未耗尽,所以她身体的各项机能就恢复的特别快。温漾不禁感慨了下这个金手指倒挺有用,既然如此又闲来无事,她故技重施捂住肚子,对老爷爷表示要上厕所,想出去探探自己究竟漂到了哪里。好在老爷爷的住所虽然偏僻,但地势较高,是个视野绝佳的方位,她站在山坡处往下俯瞰,毫不费力地便发现了聚集在海岸线的村庄。
闲逛完毕,老爷爷正在院里清洗昨晚没来得及处理的渔获,因着捕捞的数量并不多,又都是些小家伙,不够拿去卖,他索性都拿了回来,本打算晒成鱼干,转念想到给两个孩子补补身体也很好。
温漾胃口大开地喝了满满一碗鱼汤,见老爷爷午饭只啃干馍馍,她心里过意不去,硬是让老爷爷喝掉了剩下的一碗,丝毫没管仍在屋里头大睡不醒的裴白珠。
吃饱喝足,温漾主动帮老爷爷洗了碗筷,一天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她的那点不安不由从心底又悄然冒起,猜不透这位老人家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就单纯的救人,不应该是这么若无其事,好似招待客人的态度,要想害人,草药还有鱼汤她和裴白珠都喝过了,身体也没出现什么异常,但她上午时在院子里转了圈,屋里屋外全偷摸观察了一遍,始终没发现有什么老奶奶的踪迹——荒山孤岛,独居老汉,危险程度大大增加!
难道又是让人卸下防备再一击毙命的招数么?
不行,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温漾甩干手上洗碗残留的水珠,心中警铃大作,越想越怕,甚至已经忧虑到人口拐卖那层方面。虽然现在有金手指的加持,但显然不能光靠自己,贸然逃跑只会打草惊蛇,何况老爷爷对这里的地形熟悉程度肯定远胜于她,如果还有其他村民的协助,恐怕她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直接动手的话,她现在还把控不好自己的力气,加上老爷爷年纪大了骨头没那么硬,万一她失手把人给打得一命归西了,在没证据的情况下岂不背上了杀人犯的罪名?
秉承着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原则,温漾进屋准备叫醒裴白珠。
裴白珠身体缩在花花绿绿的被褥里,只露出个漂亮的脑袋,看样子正做着噩梦,两道秀眉紧紧拧着,唇间不时发出几声短促的低哼,苍白的面颊汗水淋漓,透着两抹病态的红晕,状态是相当的不好。
“醒醒,醒醒啊?”
“死了吗?”
温漾无暇顾及裴白珠此时的状态如何,慌里慌张就直接把人拉起,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锋利的牙齿即将刺穿皮肤,裴白珠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忽感世界一阵颠倒,他立马从梦魇中惊醒,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瞳孔如猫一般缩成了针孔大小,眼里残留着还未从梦中消退的憎恨。
温漾自动忽视了裴白珠“杀气腾腾”的眼神,把晾干的衣服甩他脸上,还算礼貌地转过了身,催促道:“快穿上,我们走。”
裴白珠身体虽已苏醒,但灵魂依旧沉浸在梦里,他机械般听话照做,脚步虚浮地跟温漾出了门。
只不过两人刚出门,迎面就不巧地撞上了那老爷爷,老爷爷瞧着不大高兴,右手端了碗和昨晚气味一样的草药,用另一只黝黑粗糙的左手不停朝两人挥动,跟抽打陀螺似的,把两人又被赶回了屋去。
温漾不禁更慌了,心里直道完犊子,这是看出来他们想跑了。
温漾攥紧拳头,就等着这老头展露真面目。不料老爷爷只从嘴里吐了句听不懂但语气很像训斥的方言,温漾头脑飞速解读着老爷爷的话语,裴白珠下意识率先摇了摇头,这一举动惹得老爷爷脸上不满的神色更甚,他固执而强硬地直接把药碗塞到了裴白珠手上。
温漾怀疑的训斥或是威胁落入裴白珠耳中就是烦人的说教,他猛地回神想这从哪冒出来的怪老头!非要管他喝药!而且这药又苦又涩!难喝死!碗也不知道干不干净,他才不想喝!烦死人!
裴白珠在心里狠狠嫌弃了一通,奈何他实在架不住老爷爷嘴上的强势“炮弹”,十分不情愿将温热的苦药灌下肚,被呛得连连咳嗽好几声。
老爷爷像完成使命般,立刻收回了空碗和脸上的不满,又对裴白珠关照和询问了几句,大致意思为他发着热,别乱跑,还有饿不饿冷不冷家住哪之类。
裴白珠混乱的思绪在苦涩药液的冲刷下逐渐清晰几分,他缓缓转动目光,打量四周,随即反应过来跟前的老头应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保持了耐心低声回应道自己现在不饿也不冷。
而老人听到这清泠泠又带着哑意的男性嗓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实在没想到这样一位容貌出众的美人真是个男娃。
“诶?你会说这里的话啊。”
温漾瞧两人对答如流的,同样用惊诧的语气没忍住插嘴问了一句。
裴白珠有些无语,懒得搭理温漾,又怕这疯女人会因此发病,没好气地反问道:“你听不懂京洲话?”
京洲话?意思他们处在京洲的某个村庄,没漂到哪座人烟稀少的孤岛!
温漾接收到这一消息,内心狂喜,正好可以让裴白珠充当个翻译的角色,那她和老爷爷沟通回家的事可就方便多了。她语气轻快不少,坦然道:“听不懂,我从小不在这里生活。”
话语里如同自带了一股子的优越感,裴白珠轻扯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对温漾的过去毫无兴趣,冷冰冰地沉默了。
肩膀却被轻拍了一下。
“你可以帮我问问爷爷有手机吗?或者让他把咱俩送去村委会报个警什么的。”
裴白珠觉得自己被耍了,本以为这疯女人有多大的本事,结果竟连话都听不明白,还要他帮忙报警,好,看来她昨晚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论,便全是用来诓他的假大空,他真是昏了头才会着了她的道,信了她的邪!
“别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嘛,”温漾谎话被拆穿也不觉得尴尬,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什么能飞天遁地的神仙,起码这样咱俩都有救了对不对?”
警车火速赶到村庄,下来的两个警察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温漾习惯性地发挥了她那“满口胡诌”的本领——当然,她也不会傻到直接将岑卿易这个“主犯”供出去,只一副受惊的模样,告诉警察她和裴白珠因为家里穷,想去捕鱼赚点学费,哪知道刚上船天就刮起大风,然后他们就这么在海上漂着被老爷爷所救了。警察看到的是两个可怜又懂事的好孩子,便温和地对两人进行了口头的安抚和教育,随后问明家庭住址,温漾和裴白珠这才终于乘上警车,彻底从困境中脱险而出。
不过温漾心里还藏着一丝难以消除的疑虑,提起警察那老爷爷眉宇间明显地透出几分抵触,但最后还是选择帮忙报了警。至于原因不得而知,温漾也没有继续在这点上纠结,无所谓地想管他是什么人,反正已经跟她没多大关系了。
她一直都有这样一个臭毛病,总是不自觉地便将靠近自己的人丑化成一个恶毒的形象,但这并非是她多疑,因为事实常常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
孤儿院遇到偏心眼的护工,上学碰上势利眼的老师,进厂打工又来个拖欠工资的黑心老板。每个月省吃俭用的钱都拿来买彩票,幻想着一夜暴富的美梦,然而真当幸运降临,她还没来得及高兴,现实直接给了她沉重惨痛的一击。
温漾小幅低地摇了下头,心中自我调侃道:“温漾啊温漾,你真的非常厉害,一般人过你这种生活早就受不了跳楼了。”
警车内,两个警察坐在前排,温漾和裴白珠坐在后座。大抵是烧还没退的缘故,裴白珠整个人憔悴又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安静地阖上了眼,脸色苍白得像朵快要枯瘪的花,温漾也没什么好说的,只默默望向了窗外那不怎么吸引人的荒凉山景。
其中一个年轻警察忽然挑起话题,询问温漾在哪读书,温漾略带心虚地垂下头,随便报了一个学校名字,其实她最担心的是这警察认出了她和裴白珠就是前几天在网上热议的早恋主人公,好在没有,不然可丢人丢大发了。
年轻警察哦了声,叮嘱他们好好读书,千万不要再去危险的地方,又说他们运气好,幸亏得救了,随后他话扯到救了两人的老爷爷身上,“唉”地叹了声气,说那老人家之前一天跑三趟公安局,也是个命苦的。
温漾很不解地“啊”了声。
年轻警察颇为无奈地讲述了老爷爷命苦的缘由。
“他啊,原来家里有个女儿,宝贝得不行,毕竟是晚来得女嘛,人孩子也挺争气,考上了京洲大学,厉害吧,可谁成想,这女孩刚上大学没几个月就跳楼自杀了,学校那边不作为,老头就带着他老伴上学校闹着讨公道,据说,据说啊,这女孩是被有钱人包养了,搞大了肚子,但有钱人不认,她一时想不开就走了绝路,老头肯定不信,找机会堵住那有钱人理论,最后让人家给打了个半残,他老伴也因为这事,气得突发脑溢血没了……”
“唉,麻绳专挑细处断啊,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散了,老头子实在没辙了,回来几乎每天都往我们这儿跑,非让我们抓了那有钱人,你说我们这小乡镇的警察哪有那有那么大的能耐,只能劝他先去找法院起诉,我们真解决不了,老头啥都不懂,估计也是有气没地撒,逮着机会就骂我们是一帮废物饭桶。”
今天天气不错,午后的阳光灿烂而明亮,透过车窗照进来,令温漾眼眶有些发酸,胸口也随之泛起一股宣泄不出的憋闷。
车内安静下来,驾车的中年警察隐隐察觉气氛不对,故作轻松地说:“人各有命,各有各的难处,咱们能帮的肯定会帮,这种事儿你们也别太往心里去,不是你们该烦恼的。”
“对,对,你们是高中生吧?这个年纪好好读书才最要紧。”年轻警察跟着劝慰。
温漾沉默着,内心却是排山倒海般的难受,想到自己对老爷爷的帮助非但没表现出一丝感激,反而把他当成坏人去堤防,莫大的愧疚如同潮水冲击得她简直无地自容。要是她没了解到老爷爷曾经的遭遇,或许一直都会认为那是个居心叵测的老头。
实际上,温漾并不敢确定警察的话能不能完全当真。但穷人就不配当人,穷人的命就不算是命么?难道穷人就活该被视作草芥,任由那些所谓的富人权贵踩在脚下任意践踏?
这段故事,如果仅仅是在网上无意刷到,她可能难过一阵便淡忘了,但现实就这么血肉横飞地摆在眼前,尽管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必然是渺小的,甚至还会沾上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但这次她却不想退缩,也根本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警车行使了大约两个钟头,道路由土坡变成柏油马路再穿过阴暗潮湿的小巷,终于抵达目的地。
为了让谎言更具备真实性,温漾提供的家庭地址,正是小受从小就生活的那片贫民窟——位于京洲人口密集、环境杂乱的下城区。
不久前她曾来过一次,是跟着裴白珠取他的身份证件。
一想起那次的场景,温漾就很鄙夷裴白珠,明明是回自己的老巢,裴白珠显得特别焦躁,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对这里的难以忍受。好像过了两年依靠男人的上流生活,他真摇身一变成了位金枝玉叶的少爷,反倒衬托她就得自然多了,因为这地方说是下城区,实际上和现实里她待的城中村没什么两样,里面都是错综狭窄的小道,熟悉又令人作呕的臭水沟味,楼与楼之间紧凑得密不透风,安全隐患几乎随处可见,空中横七竖八地全是电线,犹如一张大网笼罩在上方,连阳光都难以穿透,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昏暗不明。
“没想到京洲的大城市里头,居然还保留着这种地方啊。”
年轻警察刚一下车,便被眼前一片残破的景象震惊得呆立当场。可他却不知道,只需再穿过前方的小路,就能隔着一条街窥见京洲市中心那群繁华尽显、直冲云端的高楼大厦。有意思的是,那条街道名叫“中断街”,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清楚划分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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