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弗轻嗤了一声,没来由的烦躁。
于是,江天刚欲答是知知姑娘请他进来拿的,一个知字还恰在喉咙里没见雏形,萧弗就令他下去了。
“把那包蜜饯也丢出去。”他又道。
书斋外,阿绫一看到自个儿的宝贝药箱,上前接过,忙谢了江天两句。
江天也只是面无表情道了声不必谢。
江天瞧着至多十三四岁,可这没有什么人气儿的模样,阿绫每次见都寒得慌。想她弟弟这般大的时候可是和泼猴似的,遇着谁都要贴上去笑闹两句。
她之前竟然还想着攀附摄政王,瞧瞧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混成了什么样。
她还不如想法子多在老夫人面前露露脸,多得些赏银呢。
转头才发现知知许久都一声不吭的,阿绫觉出一丝不对味来,怕不是方才教摄政王折腾着了。她道:“我送你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知知原本垂着脑袋看着地面,这会儿才抬起头来:“没事的阿绫姐姐,知知不怕黑的。”
阿绫便也没再强求,利索地挎上箱子就走了。
动身回去之前,知知是要谢江天一声的,毕竟开口麻烦江天的人是她。这一谢,却正见江天手中那油纸小包。
想来就是她方才看见的那包,殿下赏给了江天。
“江小弟也喜欢吃蜜饯么?”若是如此,知知倒是知道怎么谢江天搭救的恩情了。
江天却摇头:“不是,殿下命我丢了。”
知知一听,有些心疼。
这大半年来,她很少有机会出门,旁的王公贵族家的婢子,若是做了哪位姑娘夫人的贴身丫头,那不时便可以跟着外出交游赴宴,可老夫人不爱走动,知知无论在弥秋院还是循崇院,都只有在立在墙根下,听见外面的车马人声的时候,才能摹想出一点外头的样子。
自然也很难去买蜜饯了。
阿绫给她的那一包都已经吃完,若是用来当谢礼,知知倒是可以拜托王婆子帮她买上一些,但只是自己贪嘴,她是舍不得花这个钱的,也不好意思多麻烦人家。
可殿下要丢掉的东西,便是掉在地上,也容不得他人贪想的。
想到这里,知知好像有些明白过来,江天为何会跟着她,殿下又为何会从周谦亦手底救下她了……
她兴许比江天手里那包蜜饯,也好不了多少的。
她没再说什么,踏着灯枝下仍很是昏晦的小径,走上了归程。
…
入夜时分,周老爷也赶到了摄政王府。
他今日有些官场上的应酬,实在是脱不开身,一回家就听说儿子去了半条命的事,忙不迭赶了来。
老夫人周氏看着哭哭啼啼的弟媳,和一时醒一时昏睡的侄子,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愧对弟弟。
她初到厢房的时候,周谦亦还没醒,一醒来便喘着弱气叫苦不迭地找爹找娘,见她在旁倒是没吐出什么别的话来。
只在听到云缨的名字的时候,目露凶光,连喊了好几声贱人。
老夫人便知道,这是不敢开罪她的儿子,把气往自个儿低微好欺的帮凶上撒去了,果是个无能的混账东西,还净将色胆往摄政王府放了。
至于云缨,她自然也不会心疼一个为人作伥的丫头。
这会儿周夫人见夫君来了,哽咽着扑在周老爷怀里:“这可怎么办啊!”
她也想起,听阿谦醒时说过都是一个叫云缨的丫头害的,倒是和王府的嬷嬷和她说的形况对的上号了,忽停了泪,用恨毒的目光看着窗外,惨声对夫君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算抽了那贱人的筋,也难解我心头的苦痛!”
周老爷拍了拍夫人的背,却道:“为夫也心痛,可毕竟是我们儿子动手在先,他这性子不收收,来日恐要出大事!”
周夫人一把推开他:“都已……还能怎出大事,周明亦是你亲儿子,阿谦就不是?!”
老夫人见状,趁隙把弟弟叫了出去。
她仔细考虑过,弟媳一向宠溺周谦亦,唯儿子心意是从,两人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周谦亦不可能瞒着她,却是有可能一时不对自个儿的爹吐露实情。
已经断了根,若再与摄政王立了仇,那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重用的了。
所以,倒不如由她来告诉她弟弟真相,记恨便记恨罢。何况,周家的情况也有些特殊……
两人一直在外头说了小半个时辰,周老爷才一脸凝重地教人抬了儿子,搂着哭的几近晕厥的周夫人张氏回去了。
周谦亦被搬动的时候,倒是醒了一次,点名要把云缨也带走。
周夫人也切齿道:“对,可不能忘了她。”
老夫人便就这么把云缨交给了周家。
连嬷嬷领了命,将人从柴房提了出来,送到周老爷周夫人的面前,多说了一句:“这丫头一度想要咬舌自尽,伤了舌头,却是不能开口说话了。”
不能开口说话,又不识字,自然也不会多嘴妄言,伤了两家和气。
…
第二日一早,萧弗难得在家中用膳,卯时便至了弥秋院。
其实老夫人昨儿本就好几次想派人去请他的,一次是昨天夜里,她弟弟来时她就想把萧弗叫上,可她弟弟每回见了自己外甥都垂首待命似的紧张,这次更是连连道不必,也就作罢了。
再就是萧别的新夫子这两日也到了府上,总得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掌掌眼,起先他来的时候,她忙着知知和周谦亦的事,给忘了,便想着让他空了再过来一趟。
但念及萧弗公务繁重,又有这么一出闹剧,到底歇了心思。
没成想,儿子自己倒来了。
老夫人口上嗔怪,但那洋溢着笑的神色,任谁都看得出她高兴:“长陵来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娘都没让人准备什么好菜。”
萧弗将萧别唤到身边,一面回话:“儿子又不是客,不需每次都兴师动众。母亲这里,总不会少儿子的一碗家常白粥,如此已然足够。”
老夫人周氏连连称是,张罗着人把一碟碟的小菜往萧弗前头摆,让他就着粥吃。
听萧弗问了许久萧别的功课,二人一来一回地就是不动筷,老夫人急道:“先吃,入了秋粥凉的快,你自己不吃便罢了,可不许饿着小别,他等等还要上学呢。难得这回书法课换了个不凶人的女夫子,他才肯上进些。”
萧弗这才放了人。
用过早膳,萧别就去府中的泽春院上私课,老夫人见大儿子迟迟不动身,知他有话要说,吩咐人上了茶。
云缨被周家带走了,知知又去了循崇院,茶水房接连折了两个能干的丫头,人手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但这茶尝着,并未少一分适心如意。
老夫人本以为他要问的是周家的事,谁知儿子却道:“朝廷拨调了万担粮食到鲁州赈灾,户部也安排了火攻驱蝗的法子,再有旱田改成水田、种植豌豆大豆等法子并施,今岁治标,来年治本,应再不成灾祸。若不是时疫还没有研定有效的医方,儿子应该可以多陪母亲几日。”
这可把老夫人感动坏了,她笑道:“你说的这些娘也不懂,不过昨日那样一闹,知知吓坏了吧?”
经了一夜,她也完完全全想通了,对知知仅有的一小点怨气也已平息。
本以为萧弗要被宋元若的婚约一直拖累着,铁了心独身,她日日愁的都睡不着觉。如今有了知知,算是有了半个儿媳,伤了一个周谦亦便伤了罢。再仔细想想,这些年她弟弟也算没少被周谦亦和张氏拖累。
她儿子说得对,这未必就是坏事。
但这话,萧弗却没接。
知知是吓坏了不假,可吓她更重的,似乎不是周谦亦。
老夫人见他不言,倒是又想起一事:“我让知知给你准备了些补身子的茶汤,她忙活了许久的,你可别不喝。”
萧弗挑眉,却也只不咸不淡嗯了声。
老夫人只当他还不惯多了个身边人,也不再说知知,另起了些话头。母子两人便这么闲叙了半晌。
临走前,她提了一嘴新夫子的事,萧弗也表示得空便会去看查一二。
老夫人很觉舒心,又道:“对了,还有个人,你也一块带回循崇院罢。”
第14章 战栗
这人最终却是没带成,萧弗只道过两日再让她进循崇院。
老夫人不免想起,昨儿问起往后如何安置知知,萧弗也说的是过两日去官府知会一声。
都是过两日,这与萧弗一贯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实是相违的。
萧弗走后,老夫人心里就又犯起了嘀咕,纳妾姑且还可以当做是要筹备筹备,可她想让朝露去伺候知知,这怎么也要过两日呢?
便是名分没有定下来,人先进了循崇院也是无妨的,左右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一阵不踏实:“昨儿我见他那么回护知知,还以为我这抱孙子的心愿是有望了,但如今看他态度又不像,莫非昨儿当真只是看不惯周谦亦?”
眼下只主仆两个,连嬷嬷也就把话敞开了讲:“您就是这些年被殿下吓着了,太过操心了。总归咱们再看看,若没那个心思,怎么也不至于对自个儿亲表弟真刀真枪发难的。”
她又道:“就是可惜,循崇院谁的嘴都不好撬,原想着朝露去了,我们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个大概的情形。”
这倒是提醒了老夫人,萧弗那边她不好多催,朝露也没塞进去,但不还有个路子走得通?
老夫人一合计,有了主意:“过两日要是再没动静,你就送些什么灵芝甜叶菊的药材、茶叶去,循崇院那边备的东西少,也省的知知一趟趟往库房跑。”
…
秋气越来越浓,眼见的日高人懒起来。
当仆婢的总不能比主子还晚起,在弥秋院的时候,知知她们很少能睡过鸡鸣,朝露因要伺候老夫人梳头,睡的则要更少。
可到了循崇院,知知却是起的一天比一天晚。
自从那夜回来之后,知知总是整宿整宿的做噩梦,好容易昏昏睡去,醒时便能看到天光都透过窗子爬满了床榻。
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晦重。
阿爹的病况好转了多少,有没有继续得到医治照顾,这些都是她依旧不可能不去想的问题。按照殿下的说法,交易未成,翻案更成了痴妄。
整个循崇院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她就是潭底的一粒石子,她不出门,也没谁理会她。
好像又回到前阵子当缩头乌龟的那几日,只是这次更糟糕一点,身上的淤伤已经好转,也没有阿绫再来给她换药。倒是屋子里的药油味还是很重。
天凉了,知知渐渐不爱开窗,也就散不出去。
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持续两日。
被子不知被谁一把掀开,知知一个哆嗦,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等看清是连嬷嬷之后,她急急穿鞋下地:“嬷嬷怎么来了?”
就算真成了殿下的妾室,那也只是个婢妾,撑破天是半个主子,更别说知知如今没名没分的,连嬷嬷怎么都是训诫得的:“不去殿下跟前伺候着,怎么这会子还在睡?”
“嬷嬷……”知知想解释,越急说的却越乱,到最后只憋成了一句,“殿下他不喜欢知知在跟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