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这么强的目的与决心,为何偏偏到得渭水,距离京师已然不过几十里之地突然停下,不直接动手,而要如此迂回?”
众人侧目望向说话的房玄龄:“房公的意思是,突厥并非想刺激我们,而是有别的目的?”
房玄龄摇头:“刺激我们也是目的,但恐怕只是目的之一。”
既有之一,那么之二呢。这个之二是什么?房玄龄不知,也没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凭空猜测。
所有人都蹙起眉来,杜如晦言道:“既然不知便暂且不论,单就说我们已知的目的。他们如此叫骂,我们忍得一日两日便罢,莫非要一直忍?这般做岂非让他们以为我们是怕了,是实力不济,兵力不强,所以唯有龟缩,不敢动手?
“突厥此举既是刺激,又何尝不是试探?倘若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敢动,不能动。他们会如何?会更为猖狂,会更为嚣张,开战之心更为强烈。换位试想,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占据绝对优势,攻破长安宛如探囊取物,我们还会退吗?”
不会,绝无可能。这点众人皆知。
“再者,可一可二不再三,再三隐忍也会导致我军士气低落,倘若军心不稳,到时突厥猛攻而来,我们又要如何去战?”杜如晦拱手拜向上座,“圣人,我们不能毫无作为。”
可显然出战亦不行。突厥二十万众,而己方兵马不过数万,不足其四分之一。此刻还只是双方僵持,以叫骂攻击,一旦主动兵戎相见,突厥举兵袭来,他们挡得住吗?
既不能不动,又无法应战,那当如何?
李世民站起来:“朕去!”
尉迟恭秦琼程咬金等人立时跪下请缨:“臣等与圣人同去!”
“不。”李世民抬手阻止,“朕只身前往,去渭水之畔会会颉利可汗。朕都已亲自出面,他总不会还龟缩帐中,不予露面。”
然而麾下诛将怎会让一国之君以身涉险。
“圣人不可。对面就是突厥大军,倘若他们不讲道义突然发难如何是好?圣人要去可以,臣等必须跟随,再带上我们的精兵良将。”
李世民摇头:“朕对颉利可汗也算有些了解,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遇事总喜欢深思两分。倘若朕带着兵马前去,他恐不会在意;而朕若孤身前往,他反而会多忌惮几分。”
他看向众武将,“你们居于后方,多带旌旗,必要时举旗呼应。”
房玄龄身形微顿,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圣人是想用疑兵之计?”
旌旗是军中标志,旌旗越多也就代表兵马越多。当然单纯几面旌旗是骗不过颉利可汗的,但倘若再加上别的布置呢?
房玄龄言道:“疑兵之计可用,但过于危险。”
他们赌的是颉利可汗一定会生疑,可如果对方偏不呢?那么李世民此去危矣。
李世民态度十分坚定:“长安乃都城,为我唐根基,朕不能让他们踏过来。朕这些年四方征战,何等凶险不曾见过,也不差这一回。如今我军已陷入困境,与其左右为难,不如放手一搏。大敌在前,最忌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行,朕必去。”
这等道理房玄龄如何不懂,他没有再劝,撩袍跪下:“圣人要用疑兵之计,要攻颉利可汗之心,不便带兵马,却非不可带任何一人。臣请与圣人通往。”
紧接着是帐中众人一一跪下:“臣请与圣人通往。”
请缨者众,但这些人自然是不能都带的,甚至过分勇猛者都不能带,譬如此前刚杀了突厥上千骑兵,活捉敌将的尉迟恭。
李世民思虑再三,带上了房玄龄高士廉周绍范李孟尝安元寿,六人六骑,共赴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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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
李世民与颉利可汗隔岸相对,开口直斥:“我唐与可汗早有盟约,为何背信弃义,举兵来犯。”
双方都知,彼此确实有盟约,但这种盟约实在单薄,毫无分量。但此刻不妨碍李世民用这点站在道德正义面进行斥责。
颉利可汗毫不在意:“当年我们盟约之时,是你父亲在位,你兄长为储君。而今是你上位,情形完全不同,这盟约自然就不算数了。而且你李世民弑兄杀弟,逼父让位,此乃大逆不道,有悖人伦天理,十恶不赦。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李世民神色一沉,房玄龄立刻反驳:“胡说八道!当初乃前太子逼宫谋逆,圣人是带兵勤王,拨乱反正。是太上皇主动改立圣人为太子,也是太上皇主动让位。太上皇还在长安宫中呢。好你个颉利可汗,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污蔑圣人,其心可诛!”
颉利可汗轻嗤:“这种话骗骗别人就算了,实情如何,你我皆知。再有,李唐也不过是从杨氏手中夺取的江山,若说盟约,当年我们突厥与杨氏也是有盟约的。作为盟友,替他报个仇夺回江山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李世民等人都要气笑了。又是替天行天,又是为杨氏夺江山,你怎么不说你是正义之子呢。
李世民冷嗤:“朕此番前来,是秉承着仁善之心,欲建和平,不喜纷战,本想与可汗谈一谈,但显然可汗是不想谈了。”
颉利可汗未作回应。
其子叠罗支轻声道:“这有什么好谈的。长安即将到手,还谈什么。父汗,李世民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其中还非全是武将,尉迟恭程咬金等人更是一个都没见,这是个好机会,不如让儿子率一队人马过去,把他给杀了。国君身死,主帅已亡,唐军必定大乱。”
颉利可汗讥笑:“若让你只带几个人去往唐军阵前,你可会去?”
“不会,我又不是疯了。”
两军对垒,带这么几个人前往对方的地盘,是不想活了吗?对方若是动手,必死无疑,我方大军就是前来援助都赶不及。
颉利可汗一嗤:“所以你认为李世民疯了?”
叠罗支顿住,瞬间低下头。
旗下大将纷纷侧目:“大汗是觉得李世民设了埋伏,此次前来是想引我们过去?”
“那也可能他是故意如此,就是想让我们以为他有埋伏而不敢动呢?”
颉利可汗蹙眉:“故意如此?以自身性命来故意如此?”
众人哑然。是啊,此招过分凶险,一个不慎,有去无回。他们尚且心有顾虑,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国之君。
颉利可汗咬牙:“李世民必有倚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话音刚落,但听唐军军营传来响彻天际的欢呼之声,营地城楼以及高塔岗哨之人突然多出数倍。而李世民后方亦见无数旌旗陡然升起,哒哒的马蹄声震动大地,放眼望去,远处尘土滚滚,漫天飞扬。
突厥大将面色乍变,颉利可汗更是心中一沉。
是李唐援军,必定是李唐后援大军到了,所以李世民有恃无恐,才敢孤身而来,设伏相诱。
他果然有倚仗,这就是他的倚仗。
旗下大将纷纷请缨:“大汗,让末将前去迎敌。”
颉利可汗按住众人:“不,暂且不动。”
先前派往长安的人马一直未有回信,可见任务并不顺利,而今李唐又来了援军,看这声势,这批援军的人数不少。此等情形,想要再战,必定需付出较大代价。
那么这一仗他要不要打?是按照计划进攻,还是应李世民所说“谈一谈”?该如何办,他得仔细思量思量。至少……至少要先等长安的结果。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此时,亲兵匆匆来报:“大汗,派去长安的探子回来了。”
颉利可汗神色一震,立时转身返回营帐。
这一动作,对岸的李世民等人收入眼底,互视一眼,都察觉出其中反常。不论颉利可汗是信了他的疑兵之计还是不信,出兵还是不出兵,都不该是这般甩袖就走,步履匆忙的状态。众人心中疑惑,但都按下不表,决定先行回营在做打算。
此刻,营地内不少士兵个个手握枝条、灰头土脸,为了制造“万马奔腾”的援军景象,他们把所有可用的马匹全部用上,不断鞭策,如此还不够,又用枝条横扫地面,掀起尘土滚滚。若不然,哪来颉利可汗所见之景?
尉迟恭程咬金等人早已等候在侧,瞧见李世民,立时迎上行礼:“圣人,不知颉利可汗表现如何,怎生反应?”
李世民正待开口,忽见斥候赶来:“长安派人急报。”
长安急报?所有人的心头一紧。没一会儿,长安信使已到眼前,双膝跪地,言道:“属下尊太子殿下吩咐前来给圣人送信。”
李承乾发来的急报?李世民接过信件,甫一打开便瞳孔收缩,神色一点点转变,从最初的愤怒惊骇到中间怔愣蹙眉再到最后的木然无语。
他看向信使:“此事原委如何,仔细说来。”
“是。”
信使从长孙氏与李承乾出宫采收土豆回程路上自武郎将口中得知突厥人来京开始讲述,滔滔不绝,几乎三句话不离“太子殿下”,一会儿太子殿下说,一会儿太子殿下言。俨然已是李承乾骨灰级粉丝,无师自通“承乾吹”技能,且运用得淋漓尽致。
众人听得一边懵逼一边惊骇一边震撼,心中后怕不已。他们终于知道突厥骂而不战的另一目的是什么了,原来竟然在此。他在等长安的消息!
而房玄龄等人也同时明了,刚才颉利可汗为何举止反常,必是长安逃脱的那人已然到了渭水。
李世民握着信件的手寸寸攥紧,差点没忍住把信摔出去。好家伙,这么大的事,李承乾竟然就囫囵给他写了个大概,整整三页纸,就半页说的是正事,其余两页半全是自夸!自夸!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有点心梗。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点轻重缓急!要不是还有个信使可问,就信上这点东西,让他怎么全面掌握消息。
程咬金哈哈大笑:“太子殿下干得好!这要是让突厥人得逞,我们这一仗还怎么打!”
是啊,倘若突厥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殿下不但阻止了一场敌军的偌大阴谋,还使得满城百姓臣服,勠力同心,让他们有了坚强后盾。这不是干得好,而是干得太好了。
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笑容,信使更为高兴:“圣人,殿下说执失思力在他手里没用,已让人送来此地,由您处置。
“不过执失思力受伤在身,虽军医已稳住伤情,言无生命之忧,但殿下仍恐路上颠簸使其伤情反复导致死亡,特命押送之时小心谨慎。因而他们会慢些,约莫明早可到。”
李世民点头应下,遣退信使,嘴角勾起,将信件放置桌上,手指轻巧:“今日对质,观颉利可汗态度,当是已信了我们的疑兵之计,心有犹豫,再加上长安的消息,只会越发动摇。待得明日执失思力押送过来,我们再帮他一把,让他这个决定下得更快一些。”
众人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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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大营。
颉利可汗大惊:“你说什么,长安事败,执失思力被抓?”
“是。”探子咬牙,“我们此行二十一人,除属下侥幸逃脱,其余人或战死或被擒,无一幸免。”
颉利可汗面色铁青,心中又气又怒又十分不甘心。
叠罗支言道:“父汗,还等什么,我们这就打过去,把阿史德乌没啜与执失思力救回来,杀入长安,杀他个片甲不留。”
麾下大将附议:“唐军如此嚣张,我们定要给他们个教训,让后悔莫及,跪下求饶。”
唯独突利二可汗几度犹豫,欲言又止。
颉利可汗看向他:“你不这么认为?”
突利低下头:“李唐现在援军已到,兵马定然不少,更有长安全城百姓誓死抵挡,反观我们,已失两员大将,此战不好打。”
其余人横眼:“即便没了阿史德乌没啜与执失思力,还有我们,还有二十万大军,有何不可打?”
突利摇头:“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非是不可打,而是不好打。若打也可以,毕竟我们兵力庞大,李唐就是援军再多,兵马再强,也绝对比不上我们。虽有满城百姓,但百姓战力如何能与将士相比?所以这一战,我们仍有很大胜率。只是就算胜,恐怕也会损失惨重。”
这话说到了颉利可汗的心坎里,他所虑何尝不是这些呢。
其余人咬牙:“我们举兵二十万南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长安。莫非因为这样就偃旗息鼓,打道回府吗?大汗,我们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需你下令。我等誓死冲锋。”
颉利可汗没有应允,只道:“我知你们武勇,可对面尉迟恭程咬金秦琼等人,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悍将。李世民手下何曾有弱兵。更别提李世民本人亦是半生戎马、战功赫赫之辈,轻忽不得。”
这点众人怎会不知,叠罗支一拳砸下:“与其这般左右为难,当初就不该等长安的消息,直接进攻便是。那会儿李唐的援军还没来呢。”
颉利可汗蹙眉冷哼:“那时我们怎知李唐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调来援军?唐军又当酒囊饭袋,便是援军不来,两三日工夫,我们想迅速拿下城池也无可能,总归他们能撑的援军到来之时,与此刻区别不大。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等长安消息?”
为何?不就是想用最小的损伤赚取最大的利益吗?想法是好的,可惜事与愿违。
众人虽然恼恨,但事已至此,总要有所决断,将士还想再劝,颉利可汗抬手阻止:“不可冲动行事,诸位回去后都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一番,明日我们再议。”
然而到得次日,他们正打算进行商议,便出事了。
颉利可汗等人听闻斥候禀报后,来到渭水之畔,便见唐军将阿史德乌没啜与执失思力带上城楼。
“诸位突厥的将士们,我们知道这二人乃贵邦大将,勇猛过人。以往参加的战役不少,冲锋陷阵,立下过汗马功劳。此等人物,你们敬之,我们亦有惺惺相惜之心。故我等并不愿怠慢。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