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里,阗资在Steam上发布了《通天塔》。
他和胡笳打着视频电话,胡笳抱着笔记本电脑,频频刷新页面,卡好时间,第一个把阗资的游戏下载下来,她朝他竖起拇指说:“好好好,《通天塔》出息了呀,后面会不会有外国人下来玩?像美国、韩国、日本之类的?天呢阗资,说不定你还会有朝鲜的粉丝!”
阗资打断她的畅想,含笑说:“朝鲜上不了外网,这种可能性很低哦。”
胡笳说:“这倒是。”她对着手机笑了会,又安静了。
阗资看她静悄悄的,忍不住问她:“怎么不说话了?在做什么?”
胡笳打着字,顽皮地扬起声音和他说:“我在通知贾思勰同学去下游戏呀。”
阗资问她:“贾思勰?是你那个喜欢种地的同学么?”胡笳嘿嘿笑,“对呀,他说他是你的铁粉哦。”说到这,胡笳把贾思勰同学的语音发给他听,那贾思勰大喊道:“啊啊啊!我来了!我这就来!我十万火急赶来!快替我谢谢你男朋友,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品上线了!不说了,开玩了,我玩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灵魂要升天了!”
阗资听完都有些不好意思。
胡笳问他感觉如何,他有些小声地说:“很感动,贾思勰同学很热情。”
胡笳知道阗资不懂网上的安塞腰鼓文学,她起了坏心,用诗朗诵的腔调逗他说:“是呀是呀,贾同学玩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好一个阗资,好一个通天塔,这是多么壮阔豪放火烈的游戏哇!好一个通天塔!”说到最后,胡笳憋笑憋得浑身发抖,阗资耳廓都烧红了,他不知道胡笳是从哪学来的这腔调,他拿她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只好低下头笑,眼睛望着她,眼里流淌着暖融融的光,胡笳看着他暖暖内含光的表情,更觉得他可爱。
《通天塔》上线了几日,下载的人很少。
阗资收到两条留言,贾思勰同学大夸特夸了百来字,另有个人说了两个字,好玩。
胡笳对游戏的数据不太满意,她觉得应有更多人玩到《通天塔》,阗资倒是不太在意数据,他知道他做的是独立游戏,很难被人看到,能有人愿意玩,他已经很满足了。又或者说,阗资在意的是阗仲麟,他想让阗仲麟玩他做的游戏,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先把这愿望搁置。
年初六这日,阗仲麟吃过饭,同阗资他们看了会电影。
房里地暖开足,空气干燥,妹妹趴在沙发上,胡须与沙发垫摩擦出静电,细软的白胡须升起来,像是朵烟花,阗资笑了,轻轻摸它,妹妹翻了个身,露出肚皮。阗仲麟看过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问他说:“你上次说的游戏,现在做得怎么样了?进展顺不顺利?”
阗资未想到阗仲麟会突然问他游戏的事,愣了愣说:“游戏做好了,前两天刚发到网上,现在已经有人下载了。”阗育敏闻言问道:“已经做好了?这么快?游戏发在哪里?让我也去玩玩看。”阗资便说了下载途径,阗仲麟听着,心想阗育敏对这游戏知道的倒比他多。
阗启仁问阗资说:“这游戏里讲的还是漫画里的故事么?”
阗资摇头道:“我改了结局,把游戏做成开放世界,小破烂可以不回通天塔了。”
阗育敏满足地叹了声,温柔说:“这倒很好,听上去也好玩,你爸爸肯定会开心的。”
阗仲麟侧耳听他们说话,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他们给排在外面了,他咳了声,沉声问阗育敏说:“怎么你也看过这漫画了?是培英拿给你看的?这漫画讲的是什么故事?通天塔又是个什么东西?”阗育敏莞尔说:“这就要您自己去看了,漫画在阗资手里,您问他要。”
阗仲麟看了阗资一眼,抿抿唇,“看完电影再说。”
晚上,阗资要和胡笳打电话了,阗仲麟倒来找他。
阗仲麟在他房里坐了会,翻了翻他读的理论书,谈了谈文史哲,又讲到国际新闻,问阗资对巴以冲突的看法,两人说完了能讲的话,真正到了尴尬的地步,阗仲麟方才用手指头摩挲着握把,问他说:“你爸爸那漫画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阗资便知道他是过来要漫画的,只是放不下面子,他宽容地笑了,把漫画书拿给阗仲麟。
漫画书被阗资翻得很旧了,书页都有些发软褪色,阗仲麟看了眼封面,低声说:“哦,它是书名就叫作通天塔。”
阗仲麟回了卧房,读起漫画。
他不看漫画,不懂漫画那多重的分镜,阗培英的漫画让他看得很吃力,他不晓得是该从上往下看,还是从左到右看。
阗仲麟皱着眉头,腾挪到书桌前坐下,抽了几张稿纸,慢慢把人物的台词记下,标出一二叁四,推理出漫画的故事情节。看到后来,小破烂的故事终于明晰起来,原来它和父亲走失了,原来它被人拆解了,原来它想回到通天塔。
阗仲麟在稿纸上记满了小破烂的话,它说,也许我高一点,父亲就会喜欢我了,它说,也许我壮一点,父亲就会喜欢我了,它说,也许我救回父亲,父亲就会喜欢我了。最后,小破烂失去了它的心脏,它躺在百花丛中,被火焰吞噬。而它父亲该怎么去爱一个死去的儿子呢?
阗仲麟看着小破烂,想到他儿子,阗培英也是被这么火化的。
阗仲麟心跳得很快。
他躺到床上,险些被阗培英咬断的小指又痛起来,仿佛是阗培英要他想起什么。
这夜,阗仲麟睡得很不好,他总是梦到阗培英,或者说,他总是想到他和阗培英的往事。
他想到阗培英出生后不久,他带他去阜外医院治病,阗培英像个肉团,身上插满管子,紧闭着眼,了无生气地躺在透明的暖箱里,拔管之后,护士准他抱抱他,他抱着阗培英,只觉得生命如此绵软又沉重,他淌下眼泪。
他想到他丢了阗培英的漫画稿,他们几乎打了一架,阗培英好几年不肯和他说话,连结婚的消息也是托阗启仁转告。阗培英结了婚就同池韫生活在香港,唯有春节才回来看他,有一年,他以为他们的关系稍好了,可阗培英却告诉他,他打算移民美国。父子俩又闹得不快,阗培英当天就回了香港,两人又不来往了。
后来有天,阗培英破天荒的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池韫去世了,问他该怎么办。池韫本要回来,是阗培英鼓励池韫多在日本留两天,现在她走了,阗培英以为这是他的错。阗仲麟说他想多了,又斥责他,让他坚强起来,阗培英不响。
最后,阗培英再给他打电话,是在他死前,他问阗仲麟是否有空来新加坡看他,阗仲麟原本答应下来,可到了时间又有事加塞,只好临时爽约,说明年这时再来,阗培英在电话里淡笑着说没事,让他先忙他的。等阗仲麟再接到电话,就是阗资打来的了。
阗培英自杀了。
这几年来,阗仲麟总想不通他心理上的死因。
今晚,他想着阗培英的喜怒哀乐,想着阗培英的漫画,想着阗培英打给他的那十几通电话。阗仲麟想,倘若他那年没有丢掉他的漫画稿呢?倘若他温柔地安慰他呢?倘若他飞到新加坡去看他呢?阗培英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如果阗培英的结局会因为他而不一样,阗仲麟羞愧而痛苦地想,那他不是差点没能拯救儿子,而是他间接的害死了他儿子。
快早晨了,妹妹在走廊上乱跑乱跳。
阗资被它闹醒,怕它又吵醒家人,他只好轻手轻脚走出来,把妹妹捉拿归案。
不知怎的,阗仲麟的房门开着,阗资听得房里有声音,他抬眼看进去,竟看到阗仲麟像个婴儿似的,疲惫而脆弱地蜷在床上,攒紧眉头,低声哭泣。这天,就算在白日里,阗仲麟的眼睛也是带着血丝的,他把漫画书还给阗资,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和阗资说什么好,最后,他哑着声音和他说:“谢谢你把我儿子的漫画改出来。”
再之后,阗仲麟总找阗育敏看电脑,阗资在Steam上收到了条新留言。
这位用户的名字叫仲麟,他的评论很简单,他说,漫画很好,游戏非常好,感谢创作。
阗资看评论看了半晌,他不敢相信这会是阗仲麟发的话,可种种证据表明,这就是阗仲麟写给他的,这日是正月初十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阗资看向窗外,玉兰树已经作势要开花,他想他那场从新加坡下到甬城的雪,或许终于可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