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想自己看家书么?”李研耐着性子问道。
宋楚灵却是想也没想,直接回道:“奴婢虽没有读过书,可也是知道,读书识字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练习的,奴婢哪里有那个时间啊。”
她每日都要上值,等下值后,还要好好休息,不然的话,第二日上值没精打采,可是要出岔子的。
宋楚灵所言不假,李研思忖了片刻,又问道:“那若是在上值的时候练习呢?”
“啊?”宋楚灵没反应过来,她惊诧地瞪大眼道,“那怎么行呢,失职是要受罚的……”
“我是说,在你上值的时候,我来教你识字。”李研说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抬眼看向她时,眸光像是被温水浸泡过一样,温润柔软。
宋楚灵倏然愣住,支支吾吾了半晌,似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自家王爷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便是宋楚灵根本不想识字,此刻也必须应下,刘贵生怕这丫头脑子犯浑,不等她回过神来,便笑盈盈地接话道:“诶呀,这可是天大的赏赐,楚灵,你还不快谢恩呐!”
“可、可是……”宋楚灵一时还是没反应过来,神情看不出到底是惊还是喜,又或者是旁的什么,总之,她此刻的神情让李研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脸上温润淡了几分,将手中茶盏不重不轻地搁在桌上,道:“若当真不愿意学,便罢了。”
宋楚灵自然看出李研不悦了,今日她已经接连拒绝了他两次,第一次可以说是她没反应过来,这一次若当真再回绝,以后再想寻到这般好的机会,恐怕会难了。
宋楚灵觉得此刻的时机正好,她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眸,抬起下巴望向高他一个身位的李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胆怯,轻声问道:“那奴婢若是应下,王爷会开心么?”
李研神情微怔,那双好看的眉眼瞬时生出了一分异样,他眸光垂落在宋楚灵脸颊上,不由问道:“我开心与否,重要么?”
“重要啊!”宋楚灵眨着眼,那眸子更加透亮,她用着无比认真与肯定的语气道,“奴婢是王爷的奴婢,只要王爷开心,奴婢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服从与忠诚,而是绝对的真实与纯粹,她给了便是。
她要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将她的纯粹与真实,捧到他面前,送到他心里,她要做他独一无二的存在,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存在。
李研望着双带着期许又小心翼翼的澄澈眸光时,多年来深不见底的那片平静的沉冷,似乎因某样东西的闯入,而泛起了丝丝涟漪……
第四十章
这偌大的皇城中, 随意差一个宫人到李研面前,在李研询问她可要下棋或是识字时,她便是拒绝, 也只会是拿“不敢”来做回答, 而不是宋楚灵口中的“不愿”。
若那宫人应下,也只会是感激涕零, 而不是如宋楚灵这般直白地说,那是为了王爷高兴。
李研一时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笑宋楚灵, 还是在笑自己, 总之, 他有种自从遇见宋楚灵, 他开始变得愈发莫名其妙起来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用完茶点,宫人已将书案重新整理了一番, 将李研原本打算看的书册撤走, 换成了笔墨纸砚。
李研被刘贵推到书案后, 宫人又搬来一把黄花梨圆凳,就在他身侧搁着。
宋楚灵既是已经应下要学识字, 便也不再扭捏,直接来到书案后坐下, 她腰背如李研一样, 挺得笔直, 两手交叉相叠, 落在腿面上, 头朝一侧略微偏着,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李研正在书写的字。
李研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起, 他从一写到十,待写完后,将视线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此刻的宋楚灵脑袋歪着,拧着一双细眉,那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困惑,小脸蛋也因方才喝下热茶的缘故,粉扑扑的,甚是娇憨可人。
李研望了她片刻,才温声问道:“可有你认得的字?”
方才还交叠乖巧的两只手,听到此话后,瞬间就握成了一双小拳头。
李研发现,每当宋楚灵紧张时,她便会下意识将拳头握紧。
李研不由又将声音放柔了几分,就好似春日里阳光下纷飞的柳絮,轻薄柔软地飘入耳廓,隐约带来一丝酥麻的痒意。
“说错也无妨,不必害怕。”
宋楚灵轻轻点了下头,小拳头肉眼可见的缓缓松开,抬手指着顶头的那个字,小声道:“这个我好像认知……是‘一’吧?”
李研含笑着微微颔首,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又道:“还有呢?”
宋楚灵的手指缓缓移到旁边那字上,悬了好久,才抿唇道:“贰?”
这语气一听,便知是猜出来的,并不是真的认识。
但李研没有拆穿她,而是眉梢微抬,望了她一眼,笑着道:“你说得对。”
宋楚灵仿佛受了莫大鼓舞,她重新又端正了坐姿,将一到十全部都认了出来。
李研故意带着几分疑惑地蹙眉望她,问道:“你不是不识字么,怎么全部都认出来了?”
宋楚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猜的……”
见李研眉梢挑起,好像有些不信的样子,她便指着那些字解释道:“奴婢认识‘一’,往后的就不认识了,但王爷一开始就说了,要从最简单的给奴婢教起,奴婢方才自己数了一下,一共十个字,如果第一个是‘一’,第二个是‘贰’,那后面的……”
她说到这儿,嘿嘿一笑,抬手摸了一下耳垂上那颗铜玦。
“我们楚灵很聪明。”
温润的笑意在唇边化开,李研的夸奖不带半分虚假,眸光也是那样温热真实,只望一眼,便叫人心里暖暖的。
宋楚灵呆呆地回望着他,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将眸光垂下,重新看回书案。
李研拿出一张纸,又亲自在笔架上挑选了一根笔递给宋楚灵,极具耐心的教她如何蘸墨,如何落笔。
在说到字如其人时,宋楚灵蓦地眼睛一亮,下意识抬眼看向身旁。
“怎么了?”李研问道。
宋楚灵视线在李研的字迹上,与他的面容上快速流转了几个回合,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应道:“王爷说得对,字如其人。”
李研微怔。
他自是清楚,自己面容生得俊美,可从未有人当他的面说过这些,宋楚灵方才即便没有直接开口夸赞,可那眼神和话语,明晃晃的就是在说他好看。
李研竟头一次会因这样的事,心头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并不令他讨厌,相反,还带着几分莫名的愉悦。
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宋楚灵重新提笔写字,她起初拿笔的姿势与李研所教一致,待练了两章后,她手指有些发酸,不知不觉就换了握笔的姿势,比划也开始凌乱起来。
李研发觉后,便出言提醒她。
宋楚灵想要将笔重新握好,可想了半天,也不记得到底怎样握才是对的,她眼神越来越困惑,最后垂着脑袋,活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闷声开口:“王爷,奴婢忘了怎么握笔。”
李研没有责她,拿起笔重新教她,可不知怎地,宋楚灵这会儿怎么握怎么奇怪,她越学,头垂得越低,那白皙的脖颈就好似随时有可能折断一样。
尤其是在李研停下笔,忽然噤声之后,她的沮丧与不安便更加强烈。
屋内一时静得骇人,刘贵与常宁也不知在何时都退了下去,整座书房里便只剩他们二人。
就在宋楚灵有些顶不住压力,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时,李研忽然出声道:“应当是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容的抬起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掌,将那握着笔有些发颤的小手包裹住。
宋楚灵温热的小手在感受到那丝冰冷的刹那,倏然一顿,随即将手迅速抽离,那逃也似的速度,让笔杆也在顷刻间掉落,在白纸上留下了一道浓浓的墨迹……
同样,那墨迹也沾染了两人的手指。
李研唇角温润的笑意瞬间僵住,他望着手上墨迹,眸底中明明方才生出的那道隐隐光亮,在这刹那间,重化为黯淡。
宋楚灵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起身退开一步,双膝重重落在地上,朝李研俯身就道:“奴婢知错,望王爷开恩……”
李研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看她,而是自顾自地拿出帕子,动作极尽缓慢地擦拭着指尖,许久后,他僵硬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淡道:“我乏了,今日便练到这里。”
刘贵进来时,看见宋楚灵还在原地跪着,也不知这两人又出了什么事,怎么认个字还把人认到跪地了,莫非是宋楚灵太笨,死活记不住,惹恼了王爷?
刘贵实在猜不透,也不敢贸然询问,趁着日头还在,便推着李研去了一趟养性苑。
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李研一直未唤宋楚灵入殿伺候,他似乎又变成了往日那个面容始终含笑,温润如玉,却令人捉摸不透的晋王。
在入睡前,李研还有一碗汤药要喝,这碗药不如午后那碗苦涩,喝完却总是喉咙发干,一般膳房会给他再备一碗润喉的汤来,但是睡前不宜喝太多甜腻的东西,李研一般也只是喝上几口,便叫人撤了。
可是今日的汤有些不同,入喉时不觉甜腻,反而回味还带着淡淡的清凉,他忍不住又喝了几勺,最后干脆将那一碗都喝完了。
“这是什么汤?”他问那送膳的宫人。
宫人屈腿道:“是枇杷雪梨汤。”
枇杷雪梨熬的汤,他从前也是喝过的,今日的明显与之前不同,李研又问道:“是如何熬的,为何入喉这般清凉?”
“这……”那宫人朝屋外看了一眼,犹豫道,“这是楚灵姑娘熬的,奴才也不知……”
膳房自然不知李研今日与宋楚灵发生过什么,在他们眼中,宋楚灵能给王爷做八珍糕,自然也是能熬一碗汤的,尤其宋楚灵救了欣美人,还得了皇后的赏赐,如今在宁寿宫可谓是风头无两的人物,也不敢有人随意得罪她。
至于她熬的汤,自然是有专门的宫人检查过,才能送进李研口中的,可具体这汤的味道是怎么熬制的,宫人就答不出了。
刘贵见李研望向门外,没有说话,他貌似随意地问了那宫人一句,“楚灵在外面候着呢?”
那宫人点头应是。
刘贵便又试探性地问李研,“王爷,不如将楚灵叫进来问问?”
李研没有说话,但眸光还望着门口的方向。
刘贵与他这么多年,多少还是能猜出些心思的,他壮着胆子,便叫人去唤宋楚灵,李研听后,也没有反对,便继续清齿洗漱。
很快宋楚灵便推门而入,她走上前来朝李研行了一礼,她小手拉着衣摆,眉眼垂得极低,也不知是不是早晚寒凉的缘故,她鼻头似是被冻得红红的,让人看后莫名有些心疼。
“楚灵,今日这枇杷雪梨汤你是如何熬的?”见李研不说话,也不看她,刘贵便询问道。
宋楚灵小心翼翼朝上方抬了抬眼,随后很快又将眸光收回,低低道:“奴婢先熬雪梨,再放枇杷,等枇杷熬至快融时,又放了几片薄荷叶……”
她回话时带着几分不安,好像生怕这汤让李研不满意,被怪责一样,见说完后,上方没有反应,那双小手将衣摆抓得更紧,再度低声开口道:“奴婢熬之前,去了一趟太医院,太医说,可、可以这样熬的……”
还是未见李研说话,他似乎根本都没有看她一眼,一直在专心洗漱。
宋楚灵有些哽咽,继续解释道:“奴婢怕、怕入夜后吃甜会伤牙,便没有……没有放蜂蜜和糖……所以可能会有一点点的苦……”
显然,小姑娘是误会了,她定是以为,李研喝了那汤后,极为不悦,叫她进屋是来问责的。
她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直接双膝落地,朝上方俯身便道:“奴婢知错了。”
李研此刻已经彻底洗漱完毕,他挥了挥手,屋内宫人尽数退下,一时又只剩他们二人。
“你有何错呢?”
上方传来李研淡淡的询问声,宋楚灵深深吸气道:“奴婢不该……不该善作主张,帮王爷熬汤喝,让王爷不悦了。”
“那汤很好喝,我没有因为汤而不悦。”
李研的话让小姑娘猛然怔住,不可置信地缓缓抬眼,映入眼帘的是李研依旧温润却略显疲惫的那张面容。
宋楚灵怔怔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汤让他不悦的话,那便是……
宋楚灵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李研的手上,声如蚊呐般开了口:“奴婢……奴婢今日……是、是太害怕了……并不是真的想、想将王爷的手……”
“我很吓人么?”他忽然出声将她打断。
宋楚灵连忙摇头,委屈巴巴地红着一双眼睛道:“王爷不吓人的,王爷是最好的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