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想起这些,宋楚灵表面镇定,内心却依然还会翻涌,她长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讥讽地扯了下唇角,“王美人忧思过度,心病所致,却要惩处她的婢女,而那抓药的宫人偏也是在她病逝后出了事,未免太巧。”
宋楚灵不信巧合。
一时间再次陷入一阵极长的沉默。
太阳被一团阴云遮住,院中忽起一阵凉风,带着些许迷人眼眸的沙尘,连修上前侧身,将这股风挡在身后。
“我知道了。”
宋楚灵忽然抬眼,一把拉住就在她身侧的连修,那双沉思许久后的眼睛,灿若星辰。
“贺章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是皇后下的旨,在皇后与王美人之间,贺章只能将一切过错推在王美人自己的身上。”
连修也随即蹙眉,“你的意思是,王美人的死是皇后所为?”
宋楚灵道:“王美人起初只有腰疾,疼得受不了时才会夜不能寐,但自从皇后下令让贺章去医治王美人后,她的病情不减反重,且到了最后,以至精神错乱。”
说着,宋楚灵又垂眸看了那药方一眼,“中毒分慢性与致死,宸妃当年一次性服用过多,才会当即毙命的,而王美人则是因这番木鳖而起的慢性中毒。”
一分的两可以治病,两分或是三分,不会致死,却能将毒性慢慢渗入人体内,最终发病而亡。
宋楚灵记得医书上讲过,长期过量服用番木鳖,可致人精神失常,呼吸不畅,吞咽困难等,这些与连修方才说的那些症状基本都能对应上。
她道:“王美人不是不想吃东西,而是她因为中了番木鳖的毒,无法下咽。”
宋楚灵分析的不无道理,可凡是都要有动机,连修不由问道:“那你觉得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楚灵抬眼看向他,手上的力道下意识重了几分,“李砚。”
皇后乃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她自幼身份尊贵,自是不会将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放在眼里,可当她生下一位体弱多病的皇子时,那低微的女子却生了一个健康的儿郎。
据说当时李砚出生的前几日,上京一直阴雨不断,就在王氏临盆之际,阴雨骤然停歇,随着李砚一阵哭声落地,秦王府的上空出现了一道彩光。
众人皆道这是命格福旺的征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的秦王才会直接给自己这第四位儿子,取名李砚,与那位自幼便体弱多病的嫡长子李研,同音不同调。
据说如此,可以将李砚的福气过到李研身上。
如果单单只是体弱多病,也许年轻的秦王并不会如此做,可就在李砚出生的半年前,四岁的李研因一场高热,引发小腿残患,这让当时人前万般端庄的亲王妃日日以泪洗面。
宋楚灵私下里听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向来不信鬼神的秦王妃,私底下寻了不少偏方,总有人看到那坊间的道士法师,出入秦王府。
再然后,她便开始吃斋念佛,所谓的一心向善。
想到传闻中的种种,连修不由道:“你是说,皇后想将李砚养到膝下,所以才会对王美人出手?”
宋楚灵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眸光微沉,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道:“我不是她,我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想,可当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身残无法医治,而旁人的孩子正在茁壮成长时,她会不会妒忌,或是怨怼,又或是恨天不公……且,她贵为皇后,免不了还要为储君之位去做打算……”
当时皇上膝下只有四个皇子,皇后所生李研,娴贵妃所生李砌和李碣,王美人所出李砚。
皇后与娴贵妃这不知会不会因储位而心生龃龉,但说到底两人同族,不管最终的储君之位是李研或是李砌李碣,他们的母族势力都不会受到影响,可若是落到李砚头上,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李砚出生那日,可是天将福象的。
这般想来,似乎皇后想要暗害王美人的行为,就愈发顺理成章了。
也不知为何,在连修听完了宋楚灵的分析后,他心中也莫名生出一种怅然。
宋楚灵也是如此。
她望了眼天色,不敢再耽搁时间,她握住连修的手慢慢松开,就当她手开始落下时,眼眸忽然一颤,那只小手瞬间又握了回去,且这一次,明显力道更重。
这下意识的反应,让连修心中也随之一紧,“怎么了?”
宋楚灵眉心紧蹙,缓缓摇头道:“不对……”
连修道:“哪里不对?”
宋楚灵神情怔然,似是没有听到般自语着:“他知道,他应当是知道的……”
连修不明所以,但是见她面色不对,抬手就将她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
他没有在继续追问,只是用掌心的温度在告诉她,他在她身旁,不必忧心。
宋楚灵终于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连修,眸中的讶然依旧未散,“你可还记得,年初我去藏书阁那次,三楼的禁地可在那几日里入过什么书册?”
藏书阁不管是禁书,还是寻常书册,都会在内侍省的看管下收录,禁书虽然不能翻看,但是大致的类型,还是知道的。
连修回忆道:“似是与瓦剌有关的书籍……”
宋楚灵先是微怔,而后轻笑,“我恐怕要重新衡量李砚的价值了。”
她说完眸光垂下,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总是这样好看,干净又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李砚可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待我这几日验证过后,再同你说,可以么?”宋楚灵抬眼看向他道。
连修垂眸回望着她,唇角少见的浮出了淡淡的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
“咳咳。”不远处赵睿忽然清了清嗓。
知道有人要来,连修松开手的同时,脸色又如平日般冷漠,宋楚灵也是如此,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般的笑容,侧身先从树后走出。
第五十四章
李砚下廊来到院中,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楚灵,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看到从树后走出的连修时, 他便瞬间了然, 随后便扬着唇角径直朝二人走去。
宋楚灵见来人是李砚,蓦地眼皮跳了两下, 她迎上前朝李砚恭敬地行了一礼,起身后便打算离开。
“等着。”李砚先是将她叫住,而后微扬着下巴, 眸光淡淡地朝连修瞥去, “内侍省这么闲么?怎么连少监都有空亲自来寻一个宫婢了?”
连修与李砚不算相熟, 但比起很少外出的李研来说, 他们在宫里大大小小的场合中也时常能碰到面。
连修神色淡漠,上前朝他行礼道:“回殿下,内侍省近日在筹备行宫避暑一事, 今日过来是为了将行宫有关事宜交代于王爷的近婢。”
宋楚灵很是配合的将手中册子摊开, 刻意让李砚来看。
李砚没去看那册子, 眸光却是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流转。
这一幕赵睿觉得异常熟悉,好似五日前就是这样, 时间地点皆几乎都未曾变过,只是忽然出现的人从晋王变成了四皇子。
赵睿虽然不知宋楚灵和四皇子有什么关系, 可自打那日连修与宋楚灵在这里碰过面以后, 一连数日都在查当年王美人的事, 如今想来定是因为四皇子的缘故。
一想至此, 赵睿悄悄抬了抬眼皮。
此刻的李砚, 已经将二人彻底打量完,他眸光带着些许懒意, 似是只用眼角在看连修,“连少监果然思虑周全,怪不得我听说宫内许多女子,都心仪于你。”
他也不等连修回话,直接就用手中折扇指着连修腰间那个墨绿色香囊道:“那东西该不会是哪个心仪你的小宫婢送的?”
连修嗓音透着几分清冷道:“不是。”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可连修只是微微一顿,紧接着又开口道:“她可能……暂时还未心悦于我。”
李砚唇边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后彻底笑开,然而下一刻,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转身直接拉住宋楚灵的胳膊,就朝那老槐树后走去。
在路过连修身侧时,他还声音低沉地道了一句,“那连少监可得好生努力了。”
赵睿惊得一身冷汗,连忙去看连修,见连修没有任何反应,只那眸色微沉,他又下意识朝那老槐树后看去。
李砚拉着宋楚灵来到老槐树后,直接抬手按在她肩头,将她狠狠压在树干上。
饶是见过不少场面的赵睿,在看见这一幕时,依旧惊到愣住了神。
李砚蹙眉朝他看来,极不耐烦地冷声斥道:“滚去守着!”
赵睿瞬间回神,立即扭过脸去,快走几步来到连修身侧,他望了眼廊口的方向。
李砚方才过来时,身后是跟着辛祥的,只是这会儿辛祥还在廊上站着,并没有半分要过来替他家主子守着的意思。
赵睿不由压低声问连修,“连、连少监,咱们当真要、要替殿下……”
“守着。”连修目光微垂,喉中轻道。
他今日来寻宋楚灵,是拿行宫避暑事宜来做正当的理由,可李砚不同,若是让人看见他与宋楚灵隐在这树后说话,只辛祥一人守在旁边,怕是不管说什么,也很难令人信服。
可如果在场的还有内侍省的人,随意说些什么,也不至于让人以为,宋楚灵在私下与四皇子相见,更不至于传出什么难听话来。
所以,便是方才李砚不说,他也会留下来替她守着。
老槐树后,宋楚灵细眉骤然竖起,她用册子抵在李砚身前,压着那毫不客气的语气道:“你疯了么?你就不怕……”
“怕什么?”李砚剑眉挑起,浓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道,“怕连修四处宣扬么?”
“他不会的。”
宋楚灵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脱口而出,这让李砚心头升出的那团火焰更甚,他胸口起伏愈发明显,脸上的笑意也在顷刻间散去,那双漆黑的眼眸阴鸷骇人。
宋楚灵却是没有被吓到,应当说,在看见眼前这般模样的李砚时,她下意识想到的是王美人。
一个五岁的孩童,日日与中了番木鳖而精神错乱,疼痛难忍的母亲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
宋楚灵缓缓呼出一口气,再抬眼看向李砚时,她眼眸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是李砚从未见到过的宋楚灵。
在他的印象中,宋楚灵从第一次偶然与他碰面起,就从未对他有过什么好脸色,且还时不时仗着懂几分武艺,便来偷袭他。
想到这儿,李砚神色又沉几分,他将身子稍稍退后半步,警惕地扫了一眼宋楚灵的膝盖,冷冷道:“你若敢偷袭……”
“殿下。”宋楚灵忽然温声唤他,将他原本打算狠狠威胁的那番话瞬间噎了回去,他莫名喉中一哽,眯眼打量着宋楚灵,想看看她要耍什么花招。
却见宋楚灵唤完他,从书册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连修今日来寻我,是因为这个……”
她将纸条拿到李砚面前,怅然地叹了口气,缓缓道:“这是王美人在临终前那一段时间,日日都会服用的药方。”
李砚没有立即去看,而是深看着宋楚灵,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去那纸条上。
只是快速地扫了一遍,他便收回了目光,道:“所以呢,你查出什么了?”
宋楚灵道:“许是番木鳖的问题。”
李砚神色未变,继续问道:“还有呢?”
宋楚灵温声将方才与连修说得那番推论,娓娓于他道来,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极为详细。
她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李砚的神色,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到李砚有任何异样的神情,便是说到王美人最后无法进食,是因为中毒所致,根本难以下咽任何食物时,他似乎也不为动,根本看不到任何悲伤或是震惊的情绪,就好似她口中所述之人,与他毫不相干。
这根本不符合人性,除非,李砚早就知道这些,并且与她一样,这么多年习惯性隐忍自己的心绪,所以在听到这些话时,他才可以如此冷静。
在她将所有推断全部道出之后,李砚半晌没有说话,只那眸光依旧稳稳落在她面容上,片刻后,才嗓音沉哑地低低道:“你真的很聪明。”
“所以,”宋楚灵回望着他,眼睛也随之微微眯起,“殿下早就知道,是么?”
“唔。”李砚面上的阴沉淡去几分,他用手指朝宋楚灵耳垂上的铜玦轻轻弹了一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