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绾慢条斯理地说完,“还是说,你听闻上卿手底下人不多,所以想搏一把幕僚的位置?”
“没,没有的事。”王士子不敢承认他确实抱有先把事情搞大,再展现聪慧去平息事件,得到张婴认可的念头,只苦笑地拱手道,“夫子高看我也!我只是走得累了,一时糊涂了。”
王绾笑了笑,不再咄咄逼人,说道:“这新长安乡是张上卿数年的心血汇聚,有他独特的施执理念,他底下也确实需要些人才。我正巧去看看,可愿与我同行?”
王士子感恩王绾放他一马,连忙拱手道
:“长者令不敢辞!”
其余士子见领头羊都服软,再加上刻在骨子里的“礼”思想,他们也纷纷跟上道:“都听夫子的。”
候在旁边的于百将,看着前方宛如鸡妈妈领着一群乖巧鸡崽子们前进的场景,忽然意识到张婴之前意味深长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尊师重道。
王绾,就是张婴给士子们准备的无形枷锁。
……
……
他们绕过小山堆,视野一瞬间开阔起来,碧水青山,阡陌交通,田间的地上有不少青年闲谈着,不让嬉闹的小儿靠近正在烧秸秆等沃肥的田地。
路过一条潺潺的小河,不少洗衣的妇人冲他们嬉笑打招呼,惹得不少脸皮薄的士子们加快了步伐,在他们刚刚越过河流时,经过一块被土篱笆围起来的房屋,里面传来着朗朗的读书声。
士子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听见有幼子将李斯的《仓颉篇》给背诵混淆。
忽然有一个士子跟着那幼子的声音,开始接话,同时背诵正确的语序。
他这么一背诵,其余士子也纷纷跟着站定,一起高声背诵正确的《仓颉篇》,上百人的和声音量极为巨大,惹得篱笆内的稚嫩声音一僵,磕磕巴巴起来,没多久便停了声音。
士子们没管里面停没停,反正他们是将《仓颉篇》完整地背诵完,然后互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就连领头的王绾也停下,摸了摸胡须,笑看他们的恶趣味。
“你们这样也不怕挨揍!”张婴笑盈盈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别看文士们之前各种愤怒讨伐。
但真当站在张婴面前时,他们纷纷拱手行礼,一个比一个有礼貌。
王绾笑眯眯地走上前,打量了一下张婴的装扮,道:“在里面给幼童们启蒙的夫子是你?倒显得我今日过来打搅了。这样,你安排个人陪我去看看即可。”
“哪的话。今日周考,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主要还是等夫子。”张婴将手中的纸书递给身后的男子,“林夫子才是启蒙先生。”
说完,他大迈步向下来。
士子们看到林夫子出现时有些骚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高士子忽然道:“上卿,大乱初定,天下失治,士子为天下根本,得士子之心者可得天下。上卿可认同?”
张婴惊讶地看向对方。
发现这高壮士子,双目坚定,明显不是在故意给自己抬咖位,而是深信不疑。
他忍不住开口道:“我只听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人心者得天下。这得士心者得天下,是哪一位学说大家说过的话?怎么?天下只有士子才是人?农户、商户、屠户和军户等,都不重要?”
高闻言一顿,微微蹙眉,拱手道:“上卿,任何一个王朝的前进,都需要士子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制定国策,就犹如商鞅辅佐秦孝公,张仪辅佐秦惠文王。
如今天下初定,治世之法当变,可该怎么变?自然也得是天下有识之士来出谋划策。如此一来,难道不是得士子者可得天下吗?”
张婴忍不住哈哈大笑,开口道:“这位高士子。商鞅、张仪是厉害,对大秦有着不可磨灭的巨大功劳,但这并不代表得士子得天下。
换个人来举例子,白起之于秦昭襄王,蒙武、王翦将军之于陛下。他们对大秦是否也立下泼天的功劳,没有他们,大秦必然无法统一。那按你的说法,岂不是得将军者得天下?
大秦是由士、农、工、商、军组成,每一个阶层各司其职,都在不同领域有着不同的重要性,所以管子、孟子都表达过,得人心者得天下。你又何必偷换概念!”
高闻言一顿,若有所思。
王士子在旁边故作沉稳地开口道:
“上卿所言是有些道理,但王朝就好像是急速奔跑的马车,农工商户皆愚民,是马,士子是制定政策统领他们的人,是驾驭马车的车夫……”
“哈,按你的说法,马若不在,车夫有什么用。”
“不,车夫也可以下来拖车……”
“行了。越说越离谱。爱耍嘴皮子这点真是士子们的通病。”
张婴打断对方,“我在进入逐课堂前,从未想到某些文士对大秦竟有如此深的偏见,对自身反而自视甚高。”
王士子一愣,微微蹙起眉。
其他布衣士子们也神色不虞,毕竟这个评价听起来不是很好。
“今日恰逢要与王彻侯说一说新长安乡。”张婴看向其他士子,语气很平淡,“多说无益,你们也能好生看看。大秦如何,得何人的心才能安定天下。”
张婴说完便不再看士子们。
他即便是做任务,也是以舒心和顺手为主,从不强求。
张婴走到王绾面前,微微拱手道:“今日之事。是阿婴莽撞了些。还望先生……”
“你既唤我一声先生,区区小事,何错之有?”王绾非常大度地摆摆手,完全不计较张婴打着他的名号指挥士子的行为,笑了笑,“倒是陪我好好看一看你自信满满的新长安乡北区,若他们安顿得不好,老夫可不答应啊。”
张婴笑了笑,忙拱手道:“夫子最关心的无非是野……新大秦人如何生存,既如此,我们便先去看看藕煤地。”
众人跟在张婴身后,沿着河道往山里走。
王绾以及士子们没走多远就觉得燥热起来,不少人脱了身上的毛衣。擦了擦额间的汗,再一抬眼,恰好看见前方一排排灰白色的冒着烟的石房建筑。
石房建筑前有不少光着膀子,穿着灯笼裤样式的精瘦男性从篓子里一摞一摞地往地上倒着黑色煤渣。
他们倒完之后便利索的往山里走去,一群穿着麻布衣的少年郎们则拖着一板车的黄土来,将其倒在煤渣旁边的空地上。
旁边的妇女们挑挑拣拣,将煤渣和黄土会以1:1的比例,一边慢慢掺水,一边搅拌,最后用模具将其做成一个一个的藕煤。
士子们都认出这是今年深冬才风靡咸阳的藕煤。
高士子蹲在那询问了几句,起身道:“制作过程竟如此简单?回去后怕是不用买了。”
王士子嘴角一抽,这是在故意挑刺吗?
王绾也看向张婴,轻声感慨道:“阿婴,藕煤制作过程极为简单,用它来谋生只怕是不长久……”
“哈哈!师父。随我来这边,挣钱的重点可不在藕煤。”
张婴在前方招招手,领着王绾一行人来到石房子后侧,看到了用藕煤烧得很热的秦朝火墙,以及一个用木头制作的怪模怪样的超大房子,房子的四周和顶端分别用羊毛与帛遮得严严实实。
当张婴拉开大棚的布帘,好让人往里面瞧一瞧。
众人:!!!
竟全是绿油油的青菜。
王绾惊讶道:“这,这是……”
张婴笑道:“深冬绿菜,皇室贵族专供,挣得不少。”
士子们纷纷上前,却又不敢真的进入大棚内,站在外面啧啧称奇。
“冬季能活?闻所未闻!”
“不,《论语》曾写过,“不时不食。”,春秋时期会不会已经有深冬青菜?”
“不曾见过,不可考据!但眼下却是实实在在的……神迹。”
……
某些比较迷信,或者说来自旧楚之地的士子,更是用一种看大巫的眼神在偷瞄张婴。若是得到张婴的回望,一个个表情无比的乖巧,脸上完全没有之前叛逆的模样。
王绾细细看了一会,
道:“物以稀为贵,不时之物,深冬绿菜,贵族追捧,上行下效,怕会加重农户们的负担。”
张婴笑了一声,道:“夫子,在番薯、西瓜还有辣椒出现前,治粟内史曾来寻我,说担忧大量推广番薯、西瓜等,会不会导致农户不再种植粟米、水稻,日后会不会出现粮食短缺等情况,要不要禁止辣椒、西瓜种子。
我与他说,任何新鲜事物的出现都会造成冲击,但必须直面它们,而不是盲目回避。
所以治粟内史联合廷尉一起,利用大秦政策来调控,比如征收农税的种类等,最后结果导向也不错,大秦农作物百花齐放,黔首们也富裕了起来。
深冬绿菜也一样,只要皇宫规定专项专供专采,就不会加重其他农户负担,反而能给众多的野人……新大秦人一条谋生的路。”
王绾想了想,微微颌首道:“这个想法是有一些道理,不过,你当初为何如此笃定它是好的。”
张婴沉吟片刻,道:“这事说到底,只是给新大秦人一个谋生的手段。不至于不好吧。”
王绾一顿,忽而笑道:“善!大善!”
第198章 挪动石碑
王绾时不时询问几句哪些绿菜可以在冬日耕种,这些菜种的产量几何,又要消耗多少藕煤能达成效果。
在从张婴口中得知,被悉心照料的某些冬菜产量甚至比寻常春秋要高,并且不止烧藕煤可以做大棚蔬菜,在温暖的地窖以及温泉等附近也可以搞大棚蔬菜时,王绾眼底异彩连连。
他拿出一份纸笔写写画画,沉浸在深冬绿菜的世界中不愿离去。
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过去。
张婴不愿意催王绾离开,但想到还未完成的任务。
他将萧何、章邯唤了过来,让他们领着文士们去新长安乡的其他地方参观介绍一下。
萧何的到来令众人颇为惊喜。
部分士子与萧何是沛县老乡,部分人与他曾是学室同窗,还有些士子与他在在其他环境打过一些交道。相比较之前谨言慎行地跟着两位大佬一起参观,如今的士子们无疑是放松、舒心很多。
当萧何与章邯领着他们走远十多米远,就有人忍不住与萧何搭话道:“没想到你竟是被张上卿看中,怪不得离开了沛县。怪不得临行前,刘邦樊哙两人叮嘱我说,让我来咸阳寻你也可互相照料一二,如今看来,倒是显得我高攀不上。”
萧何脾气很好地摆摆手,温声道:“同根老乡,本该互相照应。只我近日事务繁琐,抽出不空挡来。不如这样,下月月中我宴请沛县同乡一起好好聚聚。”
前来搭话的文士眼底闪过一抹阴霾。
他借着老乡的名声,又故意搬出萧何最亲密的两位友人,就是想单独和萧何唠唠交情,也能让他搭个张上卿的门路,没想到萧何一张嘴,居然要邀请所有的沛县文士一起。
他有些埋怨对方过于实诚,拉低了他被张上卿看重的机会,但这抱怨的话又不敢讲,只能尴尬地笑一下。
其他文士对视一眼,都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抹好笑。
还有些文士也想与萧何套近乎。
这时,高士子高声道:“萧郎君带我们先去何处看?”
萧何先脱下罩在身上的长袍,开口道:“新长安拢共规划了四个部分,一部分是你们所在的冬菜区,这一片的黔首、生产事物皆是为了藕煤与种植养育冬菜。一部分是靠河的二手贸易交流区。一部分是新长安乡的粮仓农田区,还有一部分是试验区。你们想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