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溜来数学办公室,原本只是想把自己的东西偷走,没想到大钟也在这里摸鱼睡觉。
风衣盖在身上,下摆曳地。她到身边悄悄拾起,他毫无反应,睡得很熟。
昏暗的室内似罩着笼纱,微乱的摆设停留在毫无准备的状态。此情此景无意让任何人看见。闷热的空气在颊边染上胭脂色的浅晕,卧蚕略暗于肤色,像哭过一样透出红黄。平日的妖媚变成可怜。睡时的他,全然像是少年。温柔像含在微苦酒液里的杏仁糖,不知怎样的甜是恰到好处。
她想起今早看见他憔悴的容颜,第一次知道,原来彻夜未眠一眼就看得出。
是该睡会。
小钟将椅子搬到他的身侧,拿起金属板画他。才勾好身体的轮廓,她发现铅笔磨在纸上的声响比外面的噪声更吵。怕将他吵醒,她拿起期中考试前从雨然那里收上的黄书,翻看起来。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封面的推荐语明明白白写着“世界名着”,恐怕也就大钟会当成黄书。雨然也很冤枉,她还没有开始看,只知道故事情节大概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出轨——另一本英国的《安娜·卡列尼娜》。大钟却一口咬定这是“情色文学”。为什么?因为他看过。
整件事幽默得像个苏联笑话。他知道看哪本书犯禁,是因为他看过。小钟还为此跟他争辩,照他的说法,有性描写就算是情色,《金瓶梅》算不算黄书?他说算。小钟反驳:人家自己说写书是劝人止淫,你这叫淫者见淫。大钟笑而不语。
小钟也觉这个例子举得不好,又换了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算不算黄书?大钟开始态度敷衍,说:都算都算。小钟不服气。他又重新道:小孩子看不懂,那就不算黄书。小钟反问:谁说我看不懂了?我跟你讲,我看得懂。大钟却收了笑,露出哀怜的神情:那岂不是太寂寞了。小钟不与他继续聊,害怕触及灵魂的话题终究会揭开彼此争锋相对的一面,终于变成互相伤害。
她默默翻开书,心不在焉翻得很快,遇到时代背景、太过复杂外文人名地名全跳过,可在人情世故方面,又总被作者的妙语逗乐:“男人像孩子一样贪婪,他要什么,女人就得给他什么,否则他就像孩子一样气急败坏”,“女人将爱的刺激当成感官刺激,很快就恢复理智保持独立。男人却因为感激将自己的心交给她们。简直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成功这条母狗身后尾随着成千上万条喘吁吁、甜言蜜语的公狗,先取芳心的是狗中豪杰”,母狗的原文是bitch goddess,似乎更接近“绿茶”那样的存在——永远只呈现完美的一面勾人野望,靠近的路途却充满欺骗与陷阱,让人无知无觉葬身于幻梦,粉身碎骨……劳伦斯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回去可要跟雨然好好分享,小钟想着,一边却为不发出声音苦苦憋笑,不一会就绷得腹肌酸疼。
然后,无良剧作家与贵妇人初次见面就做爱,直白,露骨,没有一点迂回试探。看不出几分两情相悦,有的只是赤裸的孤独、灵魂的破洞。纠缠的性欲不过是为填补破洞的空白。劳伦斯说,灵魂受伤,然后愈合,也会像肉体受伤那样留下疮疤。但复原只是假象,灵魂的伤口会随着时间变成后遗症,漫长地刺痛,直到遍布心灵。
小钟几乎在刹那之间回忆起万千痛楚,手颤抖着端不稳书页。
读这本书,笑着笑着就想哭了。
她停下来深长喘息,不意对上他清澈的眼神,就像一片泪水凝成的湖泊,无论怎样的伤痛,都能在幽邃中净化、释然。
要她来说,灵魂的伤口该是类似树瘤的存在,或者说,蚌病成珠。痛苦成就灵魂的深刻。看着他,她就愿意相信,今日空空如也的自己也可以变得像他那样沉静而坚韧,温柔而强大。明明不被理解、遭受不公平的对待,也能安然自若。在边缘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课题是向世界妥协,他做到了,她也一定可以。
大钟已醒了好一会,也侧卧着望了她好一会。他从未知道少女也有如此安静的一面。叛逃的午后充满荒弃的意味,她们仿佛栖身于往昔的遗迹。古老的美丽与秘密像蝴蝶那样停在少女肩头。这瞬间隽永得像是一生一世。他想起昨天晚上说过的胡话,要她生生世世属于自己。
此话出时,大钟自己也是一惊。想不到他年至三十,依旧不善于察觉自己的感情,一旦察觉,已是濒临失控的程度。舍不得骂,舍不得严厉管教,她的难过好似痛在他身上。她一哭,他整个世界就碎了。她要他越界的事,他不敢不从。他的心里埋着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前面都还只是山雨欲来的先兆。
他自以为还不算上了年纪,没想到动起情来已是如此要命,真像是前人所说的“老房子着火”。
天真无邪的少女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不知自己寻常的一举一动,就足以勾得他神魂颠倒。
小钟先开口打破沉默:“身为班主任,竟然带头摸鱼。我抓住你了!”
“我昨晚几乎整夜没睡着。”大钟可怜兮兮道。
小钟暗笑,“干嘛?想我想到睡不着啊。反正老男人满脑子都在想色色的事情。”
“不行吗?”大钟翻身仰卧,将手臂垫在脑后,“某人说的,思想自由。”
“你、你你——”小钟又羞又恼,“你好歹应该否认一下。不能因为我跟你……我跟你……”
“继续说。”
“不说了。”她骂着别过头,将手里的书狠狠拍在桌上。
大钟将风衣挂在一旁,随手拿起她的画板,瞧见只勾勒出大致姿态的小人,料定她又要画黄图,“你又开始了。”
小钟连忙抢回未成的画稿,“我才没有想画黄图。”
“画上的人没穿衣服。”大钟道。
“那是还没来得及画。再说,你穿衣服的时候可比没穿骚多了。”
大钟望着她眯起眼,“嚯,说得好像你见过我没穿衣服一样。”
小钟将他按回床上,扬起下巴蔑视,“你知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跟流氓一样,老流氓?”
“抱歉。”他正经起来,不再调笑。
小钟发出耍赖的叫声,“这个时候,你应该生气,心想‘哼哼,丫头,你还不知道男人的厉害’,然后不顾我的害怕,真脱了衣服,把我捂住眼睛的手扯开,问我,‘穿和没穿,到底更喜欢哪样?’”
她绘声绘色演完这一段,大钟只是掩唇笑,然后揉揉她的头。
他好像才知道本色的她是如此活泼的孩子,是成长路上的坎坷,一点一点折磨成现在不善交际的阴郁性子,像是旧时年纪轻轻就卖身给老地主守活寡的小媳妇一样。
小钟对他的沉默很是不满,“这算什么反应?”
大钟笑得更厉害,“你知不知道自己导演的这段像什么?”
“像什么?”
“你把一只球丢去远处,让我给你捡回来,就像逗狗。”大钟道。
“那又怎样?”
话出口,小钟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拐弯抹角骂自己的主意太笨。
他偏还继续吐槽:“‘丫头’什么的,你的品味简直跟四五十的油腻大叔一样。”
“你以为自己三十就不是大叔了?五十步笑百步。”
“哦?你对我的趣味不满意?”大钟起身,顺手挠她的下巴。
少女对这举动很是意外,红着脸抱住自己,唯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凶,“不许吃豆腐。赔钱,小钟可是很贵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给钱就能摸?你想要多少?”他打开手机,似真的打算转账。
小钟迟疑着低下头,下意识揪住小狗帽,却发现头顶空空如也,根本无处可藏,只好弱弱道:“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他的话又让她想起昨夜的电话。明明说好是他对着她撸,到头来却像是她被他调戏了一顿。他都已经在想象用不同的姿势操她,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地闲聊,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像今天也不该来办公室的。他故意在电话里提醒,可不就是勾引她?现在又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她当然知道是玩笑,可是玩笑以外,他明知她的确缺钱。谁知道是不是也有几分故意。
“对不起。”他将她的手捧至唇边,含住指尖轻舔。她无意碰到下唇的伤处,恍然抬头,却看见他的眼里满是痴迷。
“反正教师也没什么钱吧。”
大钟笑而不语,吻向更深的掌心,再是手腕。
少女被扰得心痒难耐,一把将他压回床上,怒问:“你到底想干嘛?”
他却柔声道:“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来找我吧。就算你只是想利用我,我也心甘情愿。”
小钟这才发现,她们确实需要一个机会理清彼此间错位的关系。这就是他的答案,充满无奈与克制,身不由己却情不自禁的答案。
在那份断然的决心面前,怎样的回复都显多余。
她俯下身亲吻他。交换的呼吸潮湿,似一片雾缓缓弥漫,一滴墨化开在水里。情愫的升温找回夏末余韵,等待她们的将是一场倾盆暴雨。水会溅湿衣不蔽体之处,从解开袖口的手臂,衣料拉扯的腰际,再到锁不住丰硕的胸前。垂涎像缠绕的蛛丝结入半张的檀口。她祈求着更深的癫狂与沦陷,将腿分跨在他的身体两侧,将领带系成一个项圈套在他颈间。
“做吧。反正下午没人会来。”说着,她从下往上解衬衣的纽扣。
他握住她的手制止,“在办公室不行。”
承受不了二人重量的小床摇摇欲坠。
小钟撇着嘴起身,他却猝不及防将人揽入怀中,跌跌撞撞推至墙边。
挂扇震得轻摇。
他捧起她的脸反复端详。流过汗的肌肤越发显得粉雕玉琢,唯有刚被吻过的嘴唇红润得狼狈,似熟透了。入迷已深的他没能挡住那诱惑,又痴缠地抱着她吻了许久。
一切都像极了少年时的恋爱。心有灵犀找到只属于彼此的角落。太多情绪不知表达,只有混沌地接吻,吻到头晕目眩、手脚发麻,想做爱,却怯于捅破那层禁忌的薄纱。她们并不畏惧世俗的眼光,而是担心一丝不挂的自己会辜负完美的想象,肉体或灵魂都是。
他在她身上找到一段错位的时间——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青春,着迷、冲动都不合时宜。但比起年少时潦草莽撞的旧梦,又缠绵悱恻得过分。霞光在千变万化的缭乱里遇见了稍纵即逝的完美。只是畸形终究是畸形。这美丽生来是为堕落,腐烂。
“如果不是关系特殊,你现在已经在我的床上了。”
少女对他的话不以为然,“那你要怎么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我?找不到的。”
一滴水会消失在海里。
“找得到。一定找得到。”
迷茫中的少女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独特。灵魂的模样像一张脸,无论时间流逝,学识或阅历怎样重迭,她就是她,相遇的时候,一眼就认得出。
他也是才发现的。这份感情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感觉。喜欢不再是纯然的欣赏,像被繁复精巧的艺术品吸引,欣赏以后要么占有,要么离去。他想成为她的栖枝,守候她成长,也希望她终有一日高飞而去。
他的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