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唯余灯烛葳蕤,浅浅光晕将李玥的身姿照射在屏风之上,楚楚谡谡、轩然高举。
他抬眸,望着挂在墙上的剑,瞳孔突然变得深远,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蓦地,跨步提剑,一手按住剑格,一手按住剑柄,呛得拔出长剑。
动作一气呵成。
那道青峰在烛火残影下,泛着凌冽的寒芒。
他剑指东南,眼中泛着冷意。
那是承天门的方向。
亦是明日和亲队伍出城的必经之路。
明日,他将竭尽所能,把卫燕救出来。
哪怕从此放弃声名地位,隐姓埋名过一生。
他亦无悔。
若能与她就此浪迹一生,那他此生便得圆满无憾了。
*
卫燕得知朝堂变局时,已是次日之后。
长乐出宫来见她,将瑞阳王被贬至塞外的消息告诉了她。
这几日卫燕闭门不出,旁人亦不愿惹她烦忧。
故她一直不知此事。
明和帝虽然明面上将李玥擅自调兵之事瞒了下来,只对朝中宣称是派瑞阳王去边塞历练,但长乐却是知道内情的,父皇此番是对小皇叔的贬斥疏远。
毕竟,他没有通过明和帝的考验。
在卫燕与明和帝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知道李玥中了明和帝以她为饵设的局。
卫燕百感交集,心绪难平。
“殿下,他如今怎么样了?”
长乐悲叹,“小皇叔昨日连夜被父皇送出京师了。说是派遣,实为押送,父皇收了他的兵权,如今他无权无势,跟一介白衣无异。”
卫燕闻之,不忍泪下。
“全是我害了他。”
长乐亦落下泪来,执着她的手道:“姐姐这事何苦,此事如何能怪你。要怪,就怪我那父皇太过狠心,如今,我对他亦是凉透了心。”
卫燕不语,泪却依旧潸潸而落。
长乐替她拭泪,从袖间拿出一枚刻着蟠螭纹的玲珑美玉,交在她手中。
“小皇叔让我给你的。”
卫燕认出来,那是李玥随身携带之物,亦是他的信物。
卫燕将至紧紧攥在掌心,泣不成声。
长乐抱着她,强忍着泪道:“卫姐姐,父皇不肯见我,但我会再想办法的,你别担心,事情一定还会有转机的。”
卫燕任由她抱着,终是沉默着颔了颔首。
长乐这才放心离开。
卫燕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心中却苦笑。
如何还会有转机?
长乐到底太天真了些。
她如今,只能顺从认命,把对周围人的影响伤害降到最低。
望着手里的白玉螭纹佩,卫燕心头涌起一股又一股酸楚,李玥已因她之事落得如此地步了,她难道还要牵着更多的人下水吗?
她的父兄,姐妹,乃至整个侯府?
她从不想因自己而牵累别人。
可旁人却偏偏因她所累。
今日闻得李玥此番下场,她已是心痛不已,自责到了极点。
再也受不得旁人为她落难了。
她决定直面一次圣上。
与明和帝做一次正大光明的谈判。
了断过往一切。
*
六月的惠风带着融融暖意,最先吹开了御花园中百花,而后整个皇宫像是被繁花点染,灼灼其绽、粲然如霞。
比繁花更醒目的,当属那道清癯坚毅的身影,始终挺立跪在太极殿外,风雨不摧。
江桐在太极殿前跪了三日后。
终于得来了明和帝的召见。
连日未进食,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身形有些踉跄。
随着徐吴进入太极殿中,明和帝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
见他进来,头也未抬道:“江卿来了。”
江桐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却还是规规矩矩作了一揖,深躬下去。
“臣江桐,参拜陛下。”
见他恭顺,明和帝稍稍展颜,抬眸看着他道:“起来吧,徐吴,赐座看茶。”
明和帝终究还是惜才的,见他嗓音嘶哑,对他还是以礼相待的。
江桐坐下后,接过徐吴递来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润了润连日来干燥的唇舌。
江桐还未言,明和帝便直接道:“朕知你为何而来,可朕亦要提醒你,若是为了卫氏来,最好别开口,瑞阳王是何等的下场,聪慧如你,定能解其中全貌。”
江桐眼神微动,放下茶盏,抱拳对着明和帝恭敬一礼。
“陛下,此事干系朝政社稷,一国百姓。臣岂能不知轻重?”
他一字一句认真道:“臣此番不为卫氏,全为社稷,陛下可愿听臣谏言?”
明和帝手中批朱的笔微微一顿,他抬起头,认真打量着江桐。
见他神色如常,一身凛然,风华落落。
明和帝搁下笔,缓声道:“江卿有何谏?”
江桐正了正脊背,肃然端坐道:“陛下,如今第戎气焰太过嚣张,名为求娶公主,实则咄咄逼人,若听之任之,我大澧国威何在,人民的风骨何在,陛下此时若不加以敲打,扼制他们猖獗,恐怕他们今后会得寸进尺,提出更多的要求。”
江桐一字一顿清晰道:“若到了那时,陛下又该如何抉择,焉知不会骑虎难下?”
明和帝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的博山炉,淡淡沉吟道:“朕对第戎,还是信任的。”
明和帝此番是提前与第戎来使暗中计划,才会有朝堂上神女通天算卦,点名卫燕去和亲这一幕。
朝堂上的一切也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自然不惧江桐的假设。
可尽管他胸有成竹,江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越听越心中动摇。
江桐朗声,字字清楚。
“陛下眼下可以信,可数年后呢?”
“若彼时第戎的势力壮大至可与我朝分庭抗礼,那时,百姓口中凶若豺狼虎豹的蛮夷人,陛下还敢信吗?”
“你是说……”
明和帝沉声喃喃,江桐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若是第戎加速壮大,不出几年,他们很有可能撕毁盟约,侵略中原,提出更加无礼的要求。
“且陛下可知,开本朝无先例之和亲意味着什么?”
明和帝眼眸微眯。
江桐眸色深远,直直对上了帝王的目。
“失了尊严。”
他认真道:“陛下可知如今百姓都是怎么说的?”
明和帝看着他,神情肃穆起来。
江桐目光凛冽如雪,清晰道:“定是朝堂式微,朝中无人,才会不得已送女人远嫁和亲,那些血气方刚的男儿郎们呢?在第戎作威作福时都去哪儿了?连区区女人都保护不了吗?”
明和帝被他这番话说得微怔。
江桐一针见血地直谏,“当一个国家要拿女人换和平时,国祚必衰矣。”
话音落下,一切恍若静止了,屋内落针可闻。
唯余博山炉的青烟袅袅。
江桐此番直言善谏,无异于一场豪赌,赌得便是明和帝那颗猜忌敏感之心。
否则,说出那么多大不韪的话,就足够他死数百回的了。
时光一滴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明和帝终于有了反应,他抿了抿略微发紧的唇角,不是雷霆之怒,而是语气和善。
“那依江卿看,应当如何?”
江桐知道,他赢了。
“臣,请战。”
他从座上站起,径步走到明和帝身前,撩袍跪地,捧出袖中血书。
明和帝眯了眯眼,赫然瞧见那血书上醒目的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