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熊峰大口嗦面的时候,江月看向联玉,“我瞧着这个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晚上应该得在这儿住了,保不齐明日也回不得城里。车夫住在后院的小厢房,到底是外人,就让他单独一间。你和这位熊壮士住一间,我则和母亲她们住一间。你夜间注意一些,莫要着了凉,短时间内也莫要再动用内力。”
后头还真叫江月给说中了,吃过午饭到了下午晌,这天阴沉得越发可怖。才刚黄昏,便是彻底黑了下来,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下。
一夜过去,外头的积雪就已经没到了人的小腿处,别说马车,就算是人行走,都多有不便。
所幸,滞留在村里老宅,不是旁的什么地方,城里的铺子也早就关了,贴上了年后再开业的告示。
虽然也缺不少东西,但江家人缘好,而且江月手里也有银钱,多住几日倒也不碍什么。
也就是这日,那晕倒在山路上的小孩醒了过来。
据他所说,他今年五岁,家里人都唤他成哥儿。
但他并不知道家住哪里,也不知道家中姓什么。
许氏轻声细语地问他为何会跑到山上,他也说记不清了。
江月再次为他诊治,确认过他头部并未受伤,但五岁大的孩子,记不住事情再正常不过,便也没觉得有何异常。
她让许氏不用再问,只道:“等回了城,把他送到官府去,让官差去给他寻摸家人便是。”
后头她从厢房出了来,去给家里下一个伤患,也就是熊峰去看伤,宝画跟在她后头一道过去。
“姑娘怎么说把那小孩送官府呢?”
“他不知道家住何方,也不知道他家大人姓甚名谁,只知道他名字里有个‘成’字。光路安县城,不算这四里八乡那么些村,光城里的人口就有□□千,他还不一定是路安县人士,保不齐是其他县的,上哪儿找他家里人去?”
江月说着话,已经拆开熊峰手上的布巾,仔细检查过后,换上新的给他重新包扎。
“从前倒不知道你这般喜欢小孩。是怕他在府衙里受委屈?我觉得你这担心多余,旁人不知道,你不知道穆知县多么爱民如子么?他不会亏待那小孩的。”
宝画摆手说担心的不是这个,“可他身上衣服的料子很好,按着画本子里头的剧情,这种捡到的小孩,肯定是高门大户的少爷。搞不好还是什么勋贵侯爵家的公子,甚至是皇帝的儿子呢。咱们给他送回家去,肯定能得不少奖赏!”
一直未曾作声的熊峰听到这里猛得呼吸一沉,不自觉地看向一旁的联玉。
因为在村中实在无聊,且大雪封路不得外出,联玉已经无聊地翻出了老宅的藏书来看。
感受到熊峰投来的炽热目光,他好似无所察觉,优哉游哉地翻过一页书。
江月只当时自己因为和宝画说话,分了心,弄疼了熊峰,便越发放轻了手脚,无奈道:“你平日里少看点画本子吧。别回头又挨房妈妈的骂。”
从前在江家当下人的时候,宝画的月钱并不经她的手。
但后头药膳坊有了进项,江月也给她和房妈妈一人补了一两银子的工钱。
房妈妈想着宝画渐大,手里一点银子没有也不是个事儿,江月还比她小两岁了,现在俨然是一家人中的主心骨。
且这工钱也是江月在给一家子置办完新年礼物后又特地发的,便没有代她收着,让宝画自己管。
这丫头的手也是真的松,得了银钱跑出去买了好些个零嘴点心不算,还买了一堆新鲜画本。
等到房妈妈发现的时候,这年还没过呢,她那一两银子已经全部花完。
气的房妈妈要锤她。
还是江月劝着,说:“照理儿这工钱是该按月发的,但眼下家里营生刚起步,所以到了这会子才补发。往后营生好了,工钱按月发,您再给她收着。”
房妈妈这才作罢,只骂了她一顿。
所以宝画方才没敢在屋里提画本引发的猜测,而是悄默声儿地跟出来,在外头跟江月说这些。
提到自家亲娘,她连忙求饶:“姑娘别告诉我娘,我不说就是了。”
熊峰憋到这会儿已经到了极致,忍不住出声问道:“若说起来,我们公子也是在山中病倒,被小娘子的家人捡回来的。怎么不说我家公子是什么少爷、皇子呢……还敢让他入赘?”
江月还没说话,宝画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手道:“知道你还在给姑爷入赘我们江家这事儿抱不平。但你别扯了,咱姑爷那穿上龙袍也……”
联玉神色微变,转过头看她。
宝画突然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就没把话说完,转而说起道:“姑爷那一身伤,又是断腿,又是内伤。治的时候一声痛没叫过,平时里更是吃喝穿用、衣食住行啥也不挑,比我还不讲究呢。反观那小孩,才刚醒了就说这儿疼、哪儿疼,还吵着说要吃糖、吃点心的。”
江月虽没接话,但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便也跟着笑了笑。
熊峰张了张嘴,想说也不一定怕疼怕痛、讲究吃穿的才是好出身,但到底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只想着这家人不知道才正好,这样回头等自家公子养好伤,才好把他直接带走,省的被黏上了,不得脱身。
…………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日,到了年二十七的时候,总算是停了雪。
宝画去村口看了一遭,说已经有人在清扫道路上的积雪,估摸着过了中午,就能启程回城了。
听说这个消息,江月和联玉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长气。
前头江月还觉得不过是在老宅住几日,虽比城里冷了些,倒也不算难熬。
但谁成想,那捡来的成哥儿在炕上躺了半日后,就已经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一时在家里的桌椅板凳上爬高爬低,一时吵着要去外头堆雪人,一时又喊冷喊饿,稍有不如意的,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脚乱蹬,甚至满地打滚。
扰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一家子里头,最温柔、最有耐心的当属许氏,但许氏怀着身孕,其他人自然不会放任那孩子吵着她,便分好了工,每人轮流带那孩子一阵。
房妈妈带孩子还算有经验,宝画和熊峰则是心智单纯,还算能跟他玩到一块去。
反观江月和联玉,两人都喜静,也没心思陪着个陌生小孩玩闹,就都十分头疼这个。
总算如今能回程了,也就代表着这苦难终于要到头了。
两人呼完那口气,视线一碰,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什么走?谁说要走了?我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这里!”那成哥儿小旋风似的刮进了屋里。
他虽只五岁,但经过这几日,也发现这家里实际做主的是江月,所以跑到她跟前一边嚷嚷,一边又开始故技重施,扑到炕上直打滚——
之前他都是在地上打滚的,但是叫江月看见房妈妈连夜给他清洗袄子、又再烘干,好不费劲儿,就不惯着他了,直接银针刺他脚底板上的痒穴,让他笑闹打滚打了个够。
他便也不敢在作践身上的袄子,只敢在炕上打滚。
联玉本坐在炕上看书,见了他便立刻站起身避到一边。
江月在收拾自己的银针,“我们都要走,你一个小孩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
“我不管,反正我不走。我……我头疼!我还肚子疼……总之我哪儿也去不了。”
“头疼肚子疼是吧,头疼扎脑袋,肚子疼扎肚子。”江月笑眯眯地拿了银针冲他比划了一下。
成哥儿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也不敢再装病了,只是仍然坚持说不走。
江月和联玉也懒得管他,反正等东西收拾好了,再把这小东西抓上车送到官府,也就算完了。
谁知道就在两人收拾好了东西后,那成哥儿却突然语出惊人道:“我不能去城里,有人要害我的命!”
第三十七章
听到成哥儿这话, 江月倒是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谁要害你的性命?你仔细说说。”
把这熊孩子留在家几日,虽让江月觉得头疼无比,但想着等回城后把他交到官府, 大小也是一桩功德。便才忍到现在。
若照着他说的,把他带回城、会让他送命的话,虽然因果不会记在江月身上,但功德必然是泡汤了。
成哥儿被问了以后,大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却不肯再说了,只道:“总之我就是不能回城。”
看来, 他前头说不记得家中情况也是假的。
江月便慢条斯理地道:“你既不肯回去,那你是想留在我家?”
成哥儿点头,“我就留在这儿!那个像熊一样的大哥哥, 也留在这儿保护我。”
说着他又想了想, “还有那个胖胖的姐姐留下来陪我玩,那个温柔的姨姨留下来和我说话, 那个很会干活的婶婶给我做饭……”
江月被这理所当然的话气笑了。合着在这熊孩子眼里,就她自己和联玉没有留下来陪他的必要。
也难怪宝画猜着他家境非富即贵。
能养出这种熊孩子的人家, 那确实不是一般人。
“可是他们都听我的呢。不然这样, ”江月又把银针盒子打开, “你既不肯回家,想留下来也行, 我最爱给人扎针,正愁没有练手的人。你留下让我每天给你扎几针,如何?”
那成哥儿虽有些怕江月, 却也并不蠢笨。
像上次被扎了脚底板,他也只是大笑不止, 打滚打了个够,笑了一刻钟后,江月把银针取下,他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所以他壮着胆子,挺了挺胸膛:“扎就扎,我不怕!”
还真是油盐不进,江月‘啧’了一声,脸上也多了几分无奈。
这时候联玉就不紧不慢、带着庆幸的语气开口道:“那挺好,总算有人接我的班了。毕竟我的身子也有些遭不住。”
说完又接着轻咳起来。
连着好几日大风大雪,村里又不比城里暖和,所以即便是江月每日给他施针,他咳血跟止不住似的。
好在咳的还是积压在肺腑的淤血,对他的身子无碍。
成哥儿是见过江月每日给他施针的,听了他这话,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你天天咳血,难道就是因为被、被扎针?”
联玉挑眉看他,说不然呢?
成哥儿打了个寒颤,立刻被吓得扁着嘴大哭起来。
这几日一家子在村子里也置办了不少东西,要回城都得带走。所以其他人都在忙,连熊峰都在帮着修缮马车。
只许氏比较清闲,听到响动过了来。
她坐到成哥儿旁边,用帕子给他擦眼泪,说:“好好的怎么哭了?”
成哥儿用眼神控诉江月。
江月神色如常,兀自做自己的事儿。
许氏看看江月,自家女儿再温柔不过,怎么可能欺负小孩呢?
是以她只当时成哥儿又犯熊,便温声细语地安慰道:“你莫要再淘气,不是前头还嚷着要吃糖葫芦和糕点吗?等回了城,姨姨都给你买。也不要害怕去衙门,知县老爷非常和气,他会给你找到家人的。”
成哥儿半靠在许氏身上,抽噎了一会儿,止住了眼泪,对着江月说:“你别带我进城,也别拿针扎我,我说,我都说!”
原来这成哥儿,是知道家里情况的。
他家中姓谢,在府城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