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允棠微笑:“好,我让人去通知他。”
次日午后,杏花春雨楼二楼临街的雅间,孟允棠与孟以薇两人坐在窗口,一般喝茶一边看着楼下的街道。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骑马来到楼下,仰头往楼上一看,露出一张唇红齿白俊俏的脸来。
孟允棠收回目光,冲对面的孟以薇笑道:“他来了。”
孟以薇双颊微微泛红。
孟允棠整一下衣襟,准备下床。
孟以薇忙道:“阿姐,你不留下吗?”
孟允棠笑道:“你俩说话,我留下作甚?我先去香糯坊,你们谈好了,过来寻我便是。”
她出门,正好袁崇峻上了楼,向他叉手行礼:“贺夫人。”
“嗯,我妹妹就在里头,能不能成,就看你了。”孟允棠心里有些希望他们能成,原因无他,这袁崇峻相貌好看,家里也没有乱七八糟复杂的亲戚关系,既然贺砺对他有褒义之词,想来也是能立得住的。
孟允棠替以薇想想,嫁过去是有好日子过的。
“多谢贺夫人。”
孟允棠带着丫鬟下楼,袁崇峻进了雅间。
“孟二娘子。”他向坐在窗口坐床上的孟以薇行礼。
孟以薇在坐床上回了礼,道:“袁郎君坐下说话吧。”
袁崇峻谢过之后,在孟以薇对面坐下。
孟以薇低垂眉眼慢慢喝茶。
袁崇峻看着对面清丽温雅的少女,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却又怕就这样说出来过分唐突,内心挣扎了片刻,他拿过随身携带的画囊,递给孟以薇,道:“上次没能为你作画,我一直深以为憾,这是我后来作的,希望你能喜欢。”
孟以薇放下茶杯,从他手中接过画囊,抽出画轴,展开画卷。
画上她手执团扇坐在亭中,背后十里风荷。她迎着风微微侧着脸,发丝拂过她的颊侧,连眼尾的小痣都清晰可见。
孟以薇从不知自己这般好看,又或许,她本没有这般好看,只是在他眼里,有这么好看。
她红了脸,低声道:“把我画美了。”
袁崇峻直直地看着她,道:“不,不及你本人之十一。”
孟以薇红着耳根,将画收了起来。
“为了接近你,我给你姐夫做了幕僚。”袁崇峻忽然道。
孟以薇不吭声。
“上次一别,其实我心中很绝望,放不下你,却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配得上你。前几个月,我母亲忽然病重,说临死前唯一心愿便是看我成家,想让我娶了邻家之女。我忽然意识到,我即将一无所有,孤零零一人在这天地间,别说尊卑,便是生死,也无人在意。那时我明白为了那点可怜的尊严错过你有多愚蠢,若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握了握拳头,低下头道:“我原是想以更体面的方式去见你的,但大夫说,我母亲也就这几个月的时间了。待我母亲过身,我定要为她守孝,与你,就彻底没有机会了。我不想这般轻易地放弃,哪怕最后不成,我也希望是你拒绝我,而不是因为我没问过你。我很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我曾经自卑过糊涂过,但我现在清醒了,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的。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孟以薇抬起头来,看着他道:“在我回答你之前,我希望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如何让我姐夫收你做幕僚的?”孟以薇盯着他。
袁崇峻目光微颤,吞咽了下口水,道:“你一定要知道吗?这件事,你姐姐可能都不知道。”
孟以薇手指掐入掌心,“我想知道,这很关键。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她不敢说了解她姐夫,但贺大将军那样的人,是不会因为一时怜悯或者其它什么无足轻重的原因,就收一个不名一文的人做幕僚的。
她必须知道,袁崇峻一个画师,到底做了什么事,才让贺砺将他收入麾下。
袁崇峻与她对视片刻,微微垂下眼睫,从茶壶中倒了些茶水在桌上,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道:“从右卫大将军谭立安书房里搜出的秦衍谋反的证据,那些信件,是我做的。”
孟以薇震惊地瞪圆双眸,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你?你怎么会……”
袁崇峻摇摇头,继续写道:“是他们听说我父亲在世时装裱技艺高超,这才找到我。他们给我一叠手稿,那些信,是我一个字一个字裱起来的。”
孟以薇伸手掩住嘴,失声问道:“你不怕吗?”
袁崇峻笑着摇摇头,道:“做这件事之前我就想过了,结局无非就两个,一,被他们灭口,二,他们觉得我手艺还成,也许以后还用得到,把我收作自己人。若是二,我就有机会出人头地,换言之,可以向你求亲了。”
第78章
袁崇峻与孟以薇谈过之后, 孟以薇回到香糯坊,孟允棠一看她含羞带怯的表情,不用多问, 便知她肯了。
回去的路上,孟以薇跟她说了袁崇峻母亲病重活不长的事。
孟允棠以为这便是贺砺说的变故, 于是急忙回去知会爷娘。
孟以薇自己肯嫁,又有孟允棠从中说项,孟扶楹与周氏自是点头。
于是袁家便托人来过了五礼,两家着急忙慌的,终是赶在年底之前让袁崇峻娶了孟以薇回去。
袁崇峻的母亲隔年的二月里就病故了。老人家看着唯一的儿子娶了美娇妻,还得了个位高权重的连襟, 彻底放了心,走时很安详。
出完殡的这天晚上,孟允棠窝在贺砺怀中, 想起袁崇峻孟以薇夫妇, 叹气道:“妹妹也可怜的, 刚嫁人没两个月就要开始守孝了。”
“可不是?小夫妻俩刚开了荤,便要茹素整整二十七个月, 想想都替他们觉着痛苦。要不你过段时间偷偷给你妹妹拿些药?只要不弄出孩子来,谁知道他们晚上怎么过呢。”贺砺幽幽道。
孟允棠瞠目结舌, 从他怀里直起身子,又羞又恼,打他一下,道:“你胡说些什么呢?讨厌!”
贺砺笑, 还不及说话, 旁边鹦鹉彩衣接口,学着孟允棠的语调娇娇道:“讨厌……不要, 啊啊……痛……你轻点……”
然后嗓音变低:“乖,再忍一下,一会儿便好。”
学得惟妙惟肖。
孟允棠惊愕片刻,双颊爆红,用手捂住脸一头栽进贺砺怀中,恨不能遁地而逃。
贺砺搂着她大笑不止。
孟允棠:“你还笑,我不活了!”
贺砺哄道:“鹦鹉而已,就会学舌,它又不懂。”
“改日让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那……要不把它送去给你的丫鬟养?”
“它都会说这种话了,怎么给丫鬟养啊?”孟允棠恼道。
“那怎么办呢?”
夫妻商量半晌,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最后只得自己继续养着。
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又出了一件大事。
去绛州任铜冶使的张伯兴被查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用铅镀铜的方式伪造了数十万斤铜钱,数量之大,震动整个朝野。
张伯兴被押回长安受审,贺砺因举荐不当,被罚一年俸禄。
张筠姬得了消息,忙去找孟老夫人,约好了一早来到卫国公府求见孟允棠。
次日晨间,两人在卫国公府庄严华丽的内堂等了好一会儿,门口人影一闪。
孟老夫人忙挺直了因为等候太久而微微佝偻的脊背,摆出祖母的架势,抬头一看,愕然:“贺大将军?”
张筠姬也是惊讶疑惑。
贺砺径直走到主座上坐下,抬头看着两人道:“彤娘昨日累着了,还在睡,二位何事找她?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张筠姬与孟老夫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忐忑。说到底做贼心虚,虽明白主人现在可能还未发现东西被偷,但面对主人时总是没法表现得那般坦荡自然。
“贺大将军,老身侄儿贪渎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此案必有蹊跷,若说几千斤铜钱,或许他有这个胆子去贪,但是几十万斤,便是打死他他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求贺大将军看在两家素有交情的份上,伸一伸援手,别让他当了真正得利之人的替罪羊。”孟老夫人言辞恳切地开口道。
张筠姬也道:“贺大将军,姑祖母说得是,我阿爷必是被人陷害的。他赴任铜冶使才多久?哪有这般能耐贪渎几十万斤的铜钱?”
贺砺忍不住一笑。
孟老夫人与张筠姬俱都惊愕地看着他。
贺砺朝门外挥挥手。
侍立门侧的丫鬟退出门去。
贺砺扫视孟老夫人与张筠姬一眼,缓缓开口:“二位的意思是,让我千万援手,别让张伯兴当了我的替罪羊么?”
此言一出,孟老夫人与张筠姬如遭雷击,都僵在了原地。
贺砺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孟老夫人看着他年轻冷峻的侧面,双颊肌肉颤动,喃喃道:“你……你早就知道了……”
张筠姬面如死灰。
贺砺放下茶杯,转过脸来,看着堂上面无人色的一老一少,双手交握,面露疑惑道:“其实有一点我很想不通,以前我不在,也就算了。可我回来之后,你们为什么还敢那般肆无忌惮地欺负彤娘呢?嗯?我贺砺,在你们眼中就这般愚蠢无能?”
“不不,不是的,我不是故意要欺骗你的,是当初告知贺大娘子时没说清楚,她误会了……”
“哦,这般说来,倒是我阿姐的错?”贺砺面无表情地盯着张筠姬。
张筠姬嘴唇颤抖泪流满面,摇头。
“闲话少说,要我放张家一马,可以。你俩回去以死谢罪,天黑之前让我听到你俩的死讯,我就给张家留点香火下来。”贺砺道。
这下连孟老夫人也开始抖了。
“再怎么说,我也是彤娘的祖母,嫡亲祖母,你怎么能逼我去死?”她道。
贺砺瞧着她,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她的嫡亲祖母,不然当年你怎么能逼她嫁给晏辞呢?可你又不是我的嫡亲祖母,我为何不能逼你去死?”
“你就不怕我们将真相告诉你的政敌吗?”张筠姬绝望到极处,拼死反扑。
“真相?你有吗?”贺砺觉得好笑,“当然,你若觉着有人会信你,走出卫国公府大门之后,你尽可以去试试。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们,让你们自尽谢罪,已经是我顾及彤娘的感受给予你们的最大体面,若是你们不领情,那可能就会死得非常难看了。”
他起身,自顾自地往堂外走去,冷酷而专断:“记住,日落之前。”
孟允棠根本不知道孟老夫人与张筠姬来找过她,次日一早,从孟府派来的下人口中得知孟老夫人过世的消息,还十分震惊,觉得太过突然了。
未几,又传来张筠姬在夫家上吊的消息,孟允棠以为是张伯兴犯的罪过太大,让她承受不住压力,想起她尚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心中十分唏嘘。
待到孟老夫人的丧事办完,张伯兴的案子也判下来了。
因为贪渎数量巨大,且那几十万斤铜钱的下落张伯兴始终也没交代出来,最终张伯兴被判斩立决,褫夺爵位,抄没家产。张家男丁流放两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