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从猜测到柳弗小姐之事,找过许多柳弗小姐身边的老人,又拜托柳瑞,偷拿了家中珍藏的一副柳弗小姐的画像。古典画作虽有神韵,却总有几分失真。何明德在那画作的基础上,用现代的绘画技巧,根据老人的描述指点,修改数十次,终于重现了柳弗小姐的容貌身姿。
何明德又在那之上微微修改,旭尧的眼睛或是嘴角,与柳小姐有相像之处的,皆被何明德移花接木,换了上去。何明德定下了终稿,写下手书一封,并领兵入城的令牌,让绿浮与宁二狗一同送入军营,希望能再试一次,说服柳盛将军。
其中细节,此时不便多说。何明德在池旭尧耳边低声道:“其中细节,日后再说,眼下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便好。”
确定了柳将军今日不会阻拦自己,池旭尧也松了口气。想到父皇有可能会出现的情绪,会说出口的话,他却也不在乎了。
池旭尧方进入内殿,皇上便站了起来,惶惶然地等着他的回复。继而见到跟在他身后的柳盛,顾不上疑惑,便是喜上心头。皇帝少有地亲热迎了两步,道:“柳卿,你来救驾了?可带够了人?太子,你同柳卿一起,快将那孽子拿下。”
转而又骂起吴英,南衙禁军养了一群废物。
至于楚执和秦照,抓住之后当场格杀,诛灭九族。
皇帝见柳盛来了,心中安定,自然就又是那个从容的皇帝了。只是他这次吩咐定了,却是无人行动,都站着。
一种于他来说,不详的沉默在蔓延。
“旭尧?”
池旭尧终于开口:“父皇,驱逐叛逆,还需要父皇给儿臣一样东西。”
皇帝浑身上下摸了摸,问他:“要什么?虎符?还是……”
“儿臣要父皇下一道禅位诏书。”
皇帝心中的不详一被证明,尤其是被这个自己最信任的儿子证明,当即大怒,顺手抄起手边的茶盏就砸了过去。池旭尧一动未动,被他砸在肩头。
皇帝骂道:“朕竟看走了眼,你同那两个畜生竟是一样的!柳卿,你替朕平了叛军,连这个不孝子也一同收押。”
柳盛一动未动。
池旭尧扶掉肩头的茶叶,眼中的坚定一分未少,道:“儿臣问父皇讨要的,是天下至宝,父皇生气,儿臣也该受着。但是今日,无论父皇舍不舍得,儿臣一定要拿到这诏书。宁公公。”
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宁远,宁远不敢抬头,却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和玉玺,又躲着去一旁磨墨。没法子,他那个冲动的孙子为了救侯爷,已经开罪了皇上,自己只能跟住太子了。
“父皇,请写吧。”
皇帝摔掉池旭尧递过来的狼毫,对着身边伺候的两个小太监道:“你们出去,去叫人来!”
那两个小太监看柳盛将军堵在门口,都不想动,却又不得不动,果然走到近前时,被柳将军一人一个窝心脚,踢了回来。两个小太监“哎呦”一声,顺势滚到角落装死去了。
皇帝万万想不到,自己竟落得孤立无援。
“柳盛,你是要逼宫不成?柳家忠君报国,这世代清誉是你柳家多少人战死沙场换来的,你今日是要让你列祖列宗蒙羞吗?”
柳盛将军终于直视了他。但那眼神让皇帝感到了透骨的含义,柳盛看他,毫无敬畏。
柳盛一步步逼近,一字一句地问着他。
“皇上还知晓,我柳家忠君报国?”
“还知晓,我柳家几代人,多少条命死在边关,连尸身都收敛不起。”
“还知晓,柳家处处避讳,才守住几代清誉。”
“忠君报国四字,柳家人都做到了,皇上又是如何做的呢?”
他问一句,上前一步,皇上被他气势所逼,不得不后退,最后跌坐在了桌前。皇上不仅因为目前的处境而慌乱,更因为柳盛的态度,他是天子,他无错,柳盛早该接受这一切的,他竟还敢怨恨在心,一藏二十年。
皇帝不敢说,只是回避道:“朕给了柳家信任,从无猜忌之心。”
“懦夫!卑劣!虚伪!”柳盛忽然吼道,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你夺走了阿弗的一条命,夺走了柳家二十年的快乐,夺走了大晏的一个好将军。阿弗本也可以驰骋沙场,我父亲也不必郁郁而终,就是你口口声声说最疼爱的三子,本也可以有真正疼爱他的母亲。”
皇帝被他的指责气红了脸,争辩道:“阿弗与朕两情相悦,朕为她修了楼,奉上天下宝物,她失足落下,也不是朕想要的。”
柳盛将军将这藏了二十年的怨恨说出,并不需要皇帝的解释。他站起身,漠然地道:“若是你如你所说这般无辜,当年我去讨要阿弗的尸首,你又何必恼羞成怒,让人打断我的腿?”
“我今日来,并不是要听你的解释。从你为一己私欲,在阿弗酒后逞凶,又以那孽种为挟,骗阿弗进宫之时,你就不该再坐在那龙椅上。你自以为是天子,口口声声说着情深,便是天大的殊荣,却不知让人有多恶心。我看够了。”
柳盛把笔润了墨,塞进了皇帝的手中。
“今日要么你写禅位诏书,我奉新帝命令,送你去什么地方颐养天年。要么池则宁冲进无极殿弑君,我清除叛军,新帝登基,我护送你的棺椁进皇陵。”柳盛充满了恶意补充了一句,“我恨自己不能手刃你,你若是选后者,我也算是圆了半份心愿。”
倘若他柳盛是孤身一人,他早就去弑君,可他柳家上下还有人丁,他不能为阿妹报仇,只能夜夜憎恨自己无能,咽下这苦果。
皇上看向池旭尧,想要解释,却听池旭尧怅然若失,道:“儿臣失去母后、皇兄时,还曾安慰自己,至少我是爹娘带着爱意,期待出生的孩子。”
“你是,”皇上赶忙道,“父皇期待的,父皇一直盼着的。父皇知道你因为辉光的事,与父皇生气,父皇也后悔,父皇只能以后去弥补。你千万不要学你大哥,做出这等遗臭万年的错事来。”
池旭尧吐出一口浊气,竟还能笑一笑。
“父皇的期待,也改变不了我的出生是罪恶的结果啊。我娘,可是恨我恨到要带着我,跳下高楼呢。这些,都是因为父皇所谓的爱呢。她也……并不想有这样的儿子吧。”
“父皇从前不顾柳小姐意愿,现在为我独断专行,父皇,若是把这粉饰为爱,不过是自欺欺人。”
柳盛将军的话虽然模糊,却与何明德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他也没想到,柳盛将军情绪激动之下,竟把这件事当场说了出来。
柳盛将军恨极了皇上,连带着对那种自私的爱意都充满了厌恶,否则他得知柳瑞调戏姑娘,也不会下那样的狠手。指望他能体量旭尧,那是绝不可能的了。
何明德握住了池旭尧的手,低声道:“你的母亲想带你离开人世,但她肯定爱你,在最后后悔,护住了你,否则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你又怎会保住性命?”
池旭尧看着自己残缺的那根小指,没有想到,那竟是母亲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记。
或许是他丢失的已经太多,他也只是怅然片刻,却并没有多么难过。于他而言,探寻过去或许让他能活的明白,但也仅此而已,抓住未来,对现在的他来说才更重要。
池旭尧反握住了辉光的手,对皇帝道:“父皇,儿臣并不在意千万年之后的人评点儿臣什么,就好像儿臣也不会在意今世的人,如何看待儿臣与辉光的关系。”
皇帝看着池旭尧和一个內监手拉着手,本来只觉得怪异,但是仔细再看,这陌生的內监,越看越像是那个本该死去的何辉光!
池旭尧的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父皇一言九鼎,在位时自然无人敢辩驳,辉光未死。儿臣本想辩驳,辉光所在,并不影响我的形象,纵有人非议,也不必计较。儿臣今日为储君,他日为天子,本也只需让百姓丰衣足食,又不需要把儿臣的婚姻给他们当话本子瞧。就是父皇自己,也曾做过几件荒唐事,何曾在意过天下非议。但是父皇并不想听这些,父皇真正想见的,不过是儿臣既为人子,又俯首为人臣的样子。”
“无处可辩,那也不必辩。父皇既见了辉光,也该知晓儿臣今日扭转乾坤的决心。儿臣做不出弑父之事,大哥未必不会。”
皇帝环视一圈,屋内这还站着的几人,神情都是那样的坚定。
旭尧把何辉光带着出现,皇帝确实感受到了他的决心。他们都知道,若是旭尧今日事败,何辉光必死无疑。
皇帝终于被这现实击倒,好似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
他接过笔,一字一句地写下了禅位诏书。宁公公奉上玉玺,皇上刚要加印时,忽然顿住了手,道:“禅位诏书,至少需得有礼部在场。”
在场诸人都明白,他还是不甘心。
池旭尧却觉得,有个见证也好。他吩咐宁远去叫人,宁远应声去了。皇上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多少年的老公公,已经投靠新主人,心中既恨,又觉悲凉。
片刻后,宁公公带着六部尚书进了内殿。
池旭尧道:“父皇说,前大皇子池维竹被贬身故,废太子又逼宫行刺,他经受打击,不能理事,想要效仿先贤,禅位于孤。孤不敢受,父皇便请诸位大人来,问问大人的意见。”
这六部之中,一半是池旭尧的人,一半是池维竹、池则宁的旧党,本也不是什么多有骨气的人。
柳盛将军离开皇上,站到了池旭尧的身后,用自己的姿态表示,自己是支持太子的。
这几人都是聪明人,从这突如其来的禅位之说,还有这诡异的气氛中品味出了什么。
眼下的境况,众人脱困,都要靠太子和柳将军。或许是为脱困,或许是为了早日摆脱皇帝,跟随明主做一番事业,纵然皇上眼含期待,这几位还是都道:“臣请殿下,为皇上分忧。”
池旭尧看着皇帝,皇帝也看着他。父子两人的眼神对上,好似说了千言万语,又好似什么也没说。
众臣被这寂静弄得心慌,慌忙都对着皇上跪下,恭顺地催促道:“皇上圣明。”
这便是表态了。
皇上终于拿起玉玺,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按了两三次,才在圣旨上留下了鲜红的印鉴。
池旭尧跪倒他面前,皇帝把诏书看了又看,才递给池旭尧,在池旭尧接过时,攥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你以不肖之举谋取皇位,朕原谅你。过去之事,你可还怨恨朕?”
池旭尧沉默良久,挣开了父皇的手。
“过去之事,过去之人,就自今日起,皆埋葬在原地,我不会困守过去,更不会去考虑那些事是否需要原谅。我有……新的生活了。”
池旭尧站起身,他的肩背已经完全是男人的样子了,烛光晃动,池旭尧的影子笼罩着他的父皇。
那些伤害与爱恨,伴随着他的旧身份,都被埋葬在原地。
他俯视着父亲,握住了辉光的手,宣布了他的自由。
“父皇,从今日起,朕即天子。”
第107章 终章
池旭尧把诏书交给了礼部尚书,转身吩咐柳将军,“池则宁、楚执、秦照,谋逆造反,即刻擒拿。其余从人,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柳将军应了一声,带人出去了。
有他在,今日之事根本不必担心。池旭尧和何明德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动向。
有柳将军的威慑在,许多人当即便扔下兵刃,余下抵抗者不足两千。饶是如此,场面也算的上残酷了。外殿的大人们听着外面的兵戈惨叫,都紧张地互相靠着。他们尚且不知,等到外面这场变故结束,还会有一场更大的变故等着他们。
老皇帝对这场变乱的结果已经毫不在意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三子与何明德并肩而立的背影,眼前一时是三子幼时,雪团儿般可爱的模样,一时又是他长大后,骄纵却贴心的情态。
明明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他好,怎么偏偏父子间就成了这样呢?
他想要看清楚儿子,却怎么都看不清,想想清楚,却思维混沌,怎么也想不明白。
也许是他根本不想明白。
但他不得不承认,失去了皇位,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他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失去了一切。
外面的声息逐渐微弱,何明德道:“结束了。”
池旭尧点点头,握着何明德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出去吧。”
他们并肩走过老皇帝的面前,池旭尧看到了父皇脸上的惶恐与无助,那让他心里难受,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也不会再说什么了。他和何明德一起,走到了外面。
池则宁的刀已经落在了地上,被正威军围着,发冠也落下了,像是失去利爪的猛虎,狼狈极了。他看着池旭尧来,嘲讽一笑:“没想到最后是你……我与池维竹争了那么久,最后竟便宜了你。”
池旭尧想说,这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便宜。但是这种话,皇兄或许并不能理解吧。
池则宁见他没有回答,似乎也不屑回答的样子,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他昂起头,藏住了自己的难堪,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你逼死了母后,想必对我也不会心软。”
池旭尧并不辩解,而是忽然问道:“兄长,你还记得苏小月吗?”
谁?
池则宁蒙了,完全想不出来这是谁,他几乎疑心池旭尧是在戏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