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转凉,风邪杂症易缠身,不少医馆人满为患,宫中也有不少贵人病倒。
最棘手的,莫过于秦王的病症。
小半个月过去了,药一日叁餐地喝着,但是没有一点效果,秦王仍然觉得身体疲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如今王病了,一直不好,太卜寺奉命卜了一卦,昭示着君王为土木所累,祸在章台之西。
秦王随即命人去章台西侧查看,竟在一棵树下掘出木偶人。
竟有人施巫术,意图害孤!
秦王勃然大怒,下令彻查。起初只是在宫中,并无什么收获,随后,廷尉左监揭发宗正令,记了首功,秦王当即命他负责一切搜查事宜,定要根除这种邪风。
廷尉左监所到之处,必是翻箱倒柜,容不得一点污秽,已有许多人下狱。一时之间,咸城上下,人心惶惶。
唯有少数一些坦荡之人毫不慌张,秦昪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当他看到于?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的鄙夷更胜一分。
于?带着一队人马,直接就闯入了他的府邸,毫无教养。
秦昪冷笑了一声,明知故问:“于?,你这是要干什么?”
“长公子,臣下奉命搜查,还请公子见谅。”话音刚落,于?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开始搜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秦昪的眉毛不可抑制地跳了跳。
还未有人敢这样行事,拿着鸡毛当令箭。
于?本就是他的眼中钉,如今越看越不顺眼。秦昪警告道:“于?,你不要太得意。”
“岂敢岂敢,臣下只是例行公干,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海涵,”他态度十分谦逊,甚至作了个揖,随即环顾了一圈,目光最后停在门楣处,自嘲道,“想当初,臣下敲破了这门,公子也不肯抽空一见,门槛都没碰到就让人赶走了。没想到,如今我也有正大光明走进来的一刻。可见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
“我的门槛,自然不是蝇营狗苟之辈能碰的,”不等于?说完,秦昪打断道,“此处已脏,等下,便叫人清扫干净!”
于?仿佛没听出言外之意,虚心请教,“臣下前段时间读辞,有一句不解,何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子是教你识时务,善其身。”秦昪也不吝赐教。
于?嗤笑了一声,“臣下却以为,水既是浊的,只怕越洗越脏。”
这是指桑骂槐,说他本也不干净。好一根如簧巧舌,难怪可以左右逢源,攀上华氏那根高枝。
“你!”秦昪正要教训他,只见一个人从后面窜出来,将一个布娃娃呈给于?。
于?低头看了一眼,微笑道:“长公子今天,怕是打扫不了屋子了。”
“怎么可能!”秦昪一时失语,随即反应过来,恶狠狠地说,“于?,你陷害我!”
“长公子怎能凭空污人清白,明明臣下一直在和公子聊天。公子莫慌,臣下会如实禀告王上的,”眨眼,于?脸色变得狠戾,转身离开,下令,“守住长公子府,一个也不许离开!”
顿时,大门被把住,总是门庭若市的长公子府陷入一阵死寂,于?也马不停蹄地带着这个消息进宫。
秦王已经缠绵病榻数日,听说秦昪也涉及巫蛊之事,嗑了好几声,也不知是不是气的。
今日王后亲自侍疾,听到秦王沉闷的咳嗽声,连忙坐到榻边,替秦王拍背舒气。
“王上保重身体,”华王后也震惊于这个消息,面色既气恼也悲痛,“昪儿怎如此糊涂狠心!秦国总有一天是他的,旦夕也不能待吗,而必欲弑君父!”
此话正触到秦王忌讳,连带着这段时间身体受病魇折磨的怒火,一瞬间爆发,“孤还没立太子,谁说秦国是他的!就算是,如此逆子,怎堪大任!”
君王一怒,众人瞬时下跪。
“传孤命令,封锁秦昪的府邸,解除他的一切职务,待查清楚为止!”秦王一阵心绞痛,继续对于?说道,“你继续负责此事,检举者有功,包庇者死罪,一个也不许放过,孤定要扫清此等风气!”
“是,微臣万死不辞。”于?领命而去,于是咸城上至王族高卿,下至黎民百姓,无有一人逃脱盘查。
七公子处,自然也没有例外。不过鉴于府上有病人,搜查的动静温柔了许多。
一直到于?与秦异朝堂上相遇,于?才知道秦异那句“举荐人”原来不是故弄玄虚。
然而没有人知道,王凘和秦昪以为他背后是华氏,华氏以为他是范苒推荐,他们都忽略了一个敌人。
公子异,一个隐藏在众多影子后的人,才是真正的操纵者。
秦异会亲自见他,将一些筹码摆在明面上,是为了定住他的心。
此人算得可真多。
于?可不想和七公子作对,和秦异闲聊起来:“说起来,公子的母亲夏姬也是齐国人,我和七公子算半个同乡。”
秦异听完,却没有露出亲切的表情。
哎呀呀,七公子早就成王后的儿子了,现在提已逝的夏姬,简直太不合时宜。
于?暗悔,讪笑着就走了。
于?一走,覃某从暗处出来,望着门口,摇了摇头。
果然,他还是不太喜欢于?,更甚于秦异。
“此人也是只老狐狸,找了个与秦昪有仇的人,若被查出来,还可以推给那人,”覃某转头看着秦异,“你当心他反咬你一口。”
“他就算不是只狐狸,也不至于把两头都堵死。”秦异胜券在握。
覃某只是想劝秦异提防此人,不过想来秦异也用不着他劝,因为秦异不会有全心全意托付的人。
覃某也不明白秦异为何能一直信心满满。
“现在的结果,和你设想的如何?你特意避开叶阳夫人侍疾的日子,有华王后的‘美言’,秦昪也只是禁足免职而已。”覃某有些许幸灾乐祸。
“他多少会有些父子之情。”
秦异口中的“他”,指的是秦王。
覃某看秦异表情,并不觉得是夸赞,反而听出了几分讥讽。
果然,下一刻,秦异说:“那就给他下一剂猛药。”
如今的场面,已经和秦异最初的计划大相径庭,覃某不得不提醒他一句:“你不等弱冠了吗,还有华绾?”
主少国疑,华绾不在,王凘独大,有的是头疼的地方。
怎么看,现在都不是一个好时机。
秦异大概也很清楚,所以沉默了一下。
“他们逼我的,”良久,他开口,“他们不想我好过,那就都别过。”
覃某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大概是第一次,覃某听出他外泄的恨意。
即使他现在表情平静,还是能听出他强忍着的冲天怒火。
他在报复。
无人能劝。
可他们身上背负的,又如何偿还?
她不醒,又偿还去何处?
大概……是偿还不了了,覃某心想,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叁十五天,早就超过了最后期限,希望渺茫。
秦异却不这么想。
异于常人,也必然有不同于人的大难不死之福。
她一定会醒过来,他坚信到现在。
“是不是,阿芝?”秦异靠在床榻柱边,握住端阳的手,轻轻问。
“你不是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醒过来,我就告诉你,”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自言自语,“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决不食言……”
他摆弄着她的手指,不复往日的柔软与丰腴,越说越没有力气。
“生死各半,听天由命”的意思不是有五成把握会醒,而是人力无法干预。
平常的事,他总相信在人为,现在,他该怎么做,她才能睁开眼看看他?
秦异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力。
与一日复日沉重、逼人发疯的绝望,他不知道他还能靠着信念走多远。
“与尔偕老,”他想起他们一起在桃树下,她写下的文字,念出来时只觉得黏涩,“你说过的,不能背弃。”
发未曾白一根,如何算偕老。
“小骗子,不要再睡了,”他碰了碰她的脸,“我好害怕。”
她脸上的血色,都流走了,足足装了一瓷盅。秦异亲眼看着她放血叁日,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心悸。
“你……”
恍惚间,秦异好像听到一个极细的声音响起。
秦异低头盯着端阳,却没有再等来那个声音。
幻觉……
他闭眼揉了揉自己的眼角,突然感觉到另一只手里攥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如一股电流过身。
不是幻觉。
心脏仿佛都停摆了,他试探地喊了一句:“阿……阿芝?”
她的手又动了一下。
“你……才是……”又是那个声音,她慢慢睁开眼,补全了这句话,气若游丝,“骗子……”
她醒来,像琉璃梦境一样的人儿,他害怕触碰,只敢静静观望。
端阳从蒙昧中渐渐找回意识,看到秦异的脸,只觉得苍白得可怕,眼角却是红的。
端阳想抬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问:“我……怎么了?”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音干涩地回答:“你醉了……”
醉死月余。
说罢,他撇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