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蓉华的手向左侧摸索,先是摸到了气囊,然后是唐彬彬粘乎乎的、温热的手。
唐彬彬强打精神,摸索着打开车内灯,就看到蓉华惊恐的双眼,擦,比恐怖片还吓人:“我没事。”
蓉华的反应比唐彬彬大得多,连声音都和平日完全不同:“你流这么多血,还说没事?!”
唐彬彬使劲动了一下,发现这种“倒栽葱”姿势很难离开驾驶座,车前灯应该是全碎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窗玻璃应该也碎了,寒风嗖嗖地刮进来,把人吹得像活着的冰棍。
蓉华试图更靠近,愕然发现自己角度奇怪的右前臂,“我……”
唐彬彬努力看了又看:“你的右前臂骨折了,找个稳定的地方靠着,别乱动。”
蓉华缓缓放下右手,一动不动,又努力向车窗外看去:“唐师,这里是泾县内的板牙崖,我们连人带车撞在崖上……动不了。”
“什么板牙?”唐彬彬觉得自己是余电5%的手机,任何需要思考或者费力的事情都做不了。
蓉华只觉得喉咙里泛着血腥味儿,一阵阵地想吐:“这里的山石像人嘴里的下牙,一大块,一大块,所以叫板牙崖。”
“……”唐彬彬想了又想,所以,下坠的车才能停住,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
“我,我,我……”蓉华公主欲言又止。
“别乱动,保持体力,少说话。”唐彬彬推测公主肯定也受了伤,而且受伤不轻,既然没法离开,就老老实实待着等人来救。
蓉华公主鼓起勇气:“你别死好吗?”
“公主殿下,你可真会聊天……”唐彬彬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蓉华公主涨红了脸,泪水在眼睛里打转,“那晚,阿耶阿兄们对我说没事,阿娘把我关进地窖里,也对我说没事……等我被放出去以后……”
“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军医们救不了,阿娘等到援军来指着地窖咽了最后一口气……”
“我再也不要看到有人死在眼前……所以,我学普通话,我学医,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可是……我学得这么辛苦,还是什么都不做了……”
唐彬彬这才慢悠悠想起来,蓉华是满门忠烈唯一的骨血,才被封为公主,努力挤出声音:“哦,我有事……挺疼的,还有点困。”
蓉华脑子里一片空白,外伤严重的人会疼会困,那是因为失血,唐师会不会死……越想越紧张,直到把下嘴唇咬出血来:“唐师,我怎么样才能救你?”
“把你左手抬起来我看看?”唐彬彬不是第一次落到这种地步,对于野外求救方法也是门清。
蓉华抬起完好的左手。
“摁喇叭……摁一下停一下,摁两下停两下……”唐彬彬努力睁着眼睛,真是倒霉催的,活受罪不够,还要承载别人以后的求生欲望。
蓉华努力靠过去,照着唐彬彬说的,用力按喇叭。
在空旷而黑暗的山涧里,喇叭声被风传得很远很远,惊起了夜栖的鸟群,一时间动静很大。
崔家铁骑听到了,郑景和开山工们听到了,连山上的老宋也听到了。
老宋刚要带人下去,就被医护们拦住:“下面的人已经够多了,听郑景的消息。”
很快,老宋的手机传来视频通话的请求,点开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唐彬彬的车倒栽要板牙崖上,红色车尾灯在黑暗中格外亮眼,但与四周落差目测不小于二十米。
郑景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医仙,开山工们说,只能把人背上去,铁马动不了……而且背人的时候,铁马随时会掉,非常危险……”
正在这时,又传出一阵喊声。
郑景小心地举着手机:“唐师和蓉华公主都受了很严重的伤,流了很多血……他们虽然还清醒……但……”
老宋打断郑景的话:“让开山工固定好绳拴,等我们过去,车内救援你们不行!”
“好!”郑景点头,又补充,“你们快点……”
医护们立刻把推车支架收好并折叠,方便携带。
……
医院的医护们都睡得不踏实,穿越以来经历了太多事情,大家庭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滋长。
尤其是兵分两路的妇产科医护们,在医院病房的,在悲田坊的,都紧张得没法放松,不知道唐彬彬怎么样了?
凌晨三点二十四分,被禁言的医护大群忽然弹出一条消息:“唐医生和蓉华公主已经在急诊,外伤严重,经过抢救,目前生命体征平稳,八小时后再报。”
悬了大半夜的心,终于放下一半。
在悲田坊的谭主任立刻打电话给急诊蒋主任,两人对话有些奇怪:
“唐彬彬平时玩极限运动吗,钢板钢钉还没拆?”
“他喜欢爬山……之前三年攒的假很多,确实休了不少时间……”
“他什么时候烧伤的?”
“不知道……”
“各种知情同意书,苏主任都替他签了,你不用赶回来了。”
就这样通话结束,两边手机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尤其是妇产科的医护们忽然意识到,就算平时聊天聊得飞起,但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唐彬彬的个人爱好和其他,忽然就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太医署的女学生们都在悲田坊,听说唐师回程路上出事,个个都很着急,但又不敢冒然上前询问。
谭主任很难受,但还是注意到了:“唐师伤得有些严重,先过八小时的第一关再说。”
女学生们只能乖乖等待。
经过输血输液、抗感染、止血等等治疗,三天后,急诊蒋主任宣布,唐彬彬和蓉华公主的病情正式平稳,又一次抢人成功。
蓉华公主缓缓睁开双眼,闻到了熟悉的医院消毒水味儿,看到了旁边床位上脸色苍白的唐彬彬,映着半长不短的黑发,白得吓人,一时间往日的恶梦席卷而来,惊恐得无法呼吸。
护士长周洁一看见立刻走过来,握住公主的手:“蓉华公主,你怎么了?”
“我没死……就是很困,”唐彬彬说话很费力,语气还是那么不耐烦,“还心疼我摔坏的无人机。”
护士长感觉到蓉华公主明显松驰,别有深意地与唐彬彬对视一眼。
唐彬彬闭上眼睛继续睡,睡得天昏地暗。
七日后,景和帝收到了国都城地震区域准确的伤亡和损失汇总,横向比对剑南道地震,在面积、总人数等各方面相差无几的基础上,死亡人数有天壤之别——
尽管国都城地震发生在深夜,但因为预防措施和尸体处理得当,虽然发生火灾但很快控制住,包括各县在内,共死亡四百三十五人。
而剑南道地震发生在白天,先是大火肆虐,烧毁房屋商铺无数,紧接着就是救援措施几乎为零,全靠百姓自发,尸体未能及时妥善处理,发生了后续时疫,共死亡一万三千六百人,还不包括未登记的九岁以下儿童……
飞来医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景和帝合上奏章,问道:“此次该如何感谢飞来医馆?”
魏璋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出,满是疲惫:“启禀陛下,郑院长和金老回说,陛下如果真正视百姓为子民,使他们安居乐业、远离战乱与侵略,就是无限幸事。”
景和帝沉默许久,缓缓点头:“孤明白。”
事实是,尽管国都城地震的伤害已经尽可能降到最低,灾后重建和修复仍然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桃庄百姓因为始终都按照飞来医馆的命令全力施救,而被景和帝封赏“仁善桃庄”的牌坊,并免税五年,陶五领着村民谢恩。
城中百姓们日复一日地忙碌着,重建家园,准备冬衣,去寺庙为逝去的亲人祈福烧香……生活沉重却还有希望。
妇产科医护们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悲田坊的最后一位产妇也回到家中,医护们收拾完毕,立刻回到飞来峰去,恨不得放鞭炮庆祝。
腊月二十九,抢救大厅的唐彬彬终于能吃能走,除了清减许多以外,精神状态还不错。
蓉华公主受的伤比唐彬彬轻,恢复得也快。
在康复科的强势介入下,唐彬彬和蓉华公主很早就开始康复运动,未来还将持续不少时间。
令医院所有人惆怅的除夕夜,已近在眼前。
不时有人跑去门诊大厅看电子屏,看完又叹着气离开,红色字体不再变化:“飞来医馆系统第十二项任务,救治病人6000名,完成4234/6000,完成率70.5%。”
不仅如此,红色字体还加了一行:“明天就是除夕,你们会永远留在这里。”
杨琇家儿子的唇裂修补手术做了。
皇后的排畸筛查也做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殷家全家、太医署和国子监男学生们的复查也全做完了。
地震中受伤严重的病人们也已治愈出院。
国子监卢祭酒的白内障手术也抽时间做了。
每个人都看得心里哇凉哇凉的,医护们真的尽力了。
可当初选择是大家一起做的,都是成熟冷静的成年人,除了认,也只能认,虽然心有不甘。
除夕一大早,景和帝就派人送了许多礼物上山,包括准备多日的“永乐宫大宴”,“天梯”上下四趟才全部运完。
紧接着就是国子监、太医署的男学生们上山拜访,又送了各家精心准备的年礼,自然也包括各种吃食,“天梯”又运了好几趟才搬完。
之后是桃庄百姓们上山,送自家做的吃食以及用来做“爆竹”的竹筒。
这么多礼物上山,最乐的就是食堂大厨,目测一下,至少三天不用做饭了。
午时刚过,太医署的女学生们也上山来,带了许许多多的面具,邀请急诊和妇产科医护们下山做客,顺便一起参加驱傩大游行,当然,如果医护们愿意还可以穿大郢的服饰。
过年嘛,不就图个热闹吗?
妇产科医护们同意了,但是唐彬彬因为全身多处骨折,走不了太久的路,无论旁人如何劝说,都是婉拒。
崔五娘看着清瘦了许多的唐彬彬,也只能叹气。
急诊除了值班的,也都同意下山游玩,反正可以开车,只要少喝水就不会憋得慌。
傍晚时分,医院食堂再一次摆起了“晚宴”,医护们以及病人家属们齐聚,吃着喝着唱着歌……除了回不去,嗯,都挺好的。
食堂不用做饭,就开始做大年初一的糕饼、汤圆、包饺子、包馄饨……主打一个让大家吃好喝好,怎么样也要把年过得开心。
担心大小熊猫们被爆竹吓到,所以,饲养员们把村民们送上山的竹子拿去当饲料。
下山逛的医护们也在半夜十二点以前回到医院,即使知道回不去,但心里还存着些许念头,也许呢?说不定呢?会不会呢?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大年初一景和帝、皇后与太后要上山拜年,感谢飞来医馆这一年时间里,救死扶伤,间接帮助大郢度过难关的大恩大德。
于是,医院除了极少数值班医护,其他人都回宿舍躺平。
也是这一晚,医院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大郢润和帝十一年底,夏宫选址飞来峰;十二年春,夏宫开建,劳民伤财,国库空虚,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不聊生;
润和十二年夏,太子心疾突发而死,锦王代理国事,闲散魏七郎被车裂;
润和十二年夏末,突厥吐蕃先后发动战争,大郢官员腐败,戍边军士缺衣少食,但崔家军与贺赫顿仍在顽抗;
润和十二年秋,润和帝殡天,锦王登基,改年号景明,派崔五娘率崔家铁骑出征,独子秦盛羊癫疯突发身亡,崔五娘与崔将军战死沙场,突厥攻城掠地,取五州十三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