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笑了笑:“没关系,我等他回来。”她哼着小调,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打算去后院温池中洗掉一身的粘腻。
凤髓的发作令她从里到外被汗洗了无数次。
她休息了很久才重新找回活动自如的双腿,刚一下地,耳朵便是一动,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动静。
棠荷苑闯进外人了。
来者不客气的一把推开芙蕖屋子的房门,进来就对吉照和竹安命令道:“立刻收拾东西,带上你们家姑娘跟我走。”
芙蕖从纱橱后绕出来:“驸马爷?”
栾深此时的神情很不对劲,没有了往日里的那种儒雅风范,他整个人变得很急切,似乎在赶时间做一件什么事。
芙蕖觉得自己有必要问清楚:“驸马爷,发生什么事了?”
栾深说:“时局有变,谢慈暂不能回府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银饰,递到芙蕖的手中:“信物在此,他说你看了这个会明白。”
芙蕖摸着银饰上的花纹,是谢慈刀上镶嵌的银莲花,歪了一个角,应当是仓促间撬下来的。
芙蕖点了点头,说:“好,我跟你走。”
她收拾东西的速度就像是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她活到现在,已经习惯了颠簸流离的生活,随手都有可能接到新的任务,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去往下一个地方,瞄准新的目标。
栾深将人带回了公主府,按贵客的身份安置。
芙蕖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栾深回府连口茶都没来及的喝,便披着夜色又出去了。
芙蕖双手捧着那枚银莲花,用手将它的四角抚平,对吉照和竹安吩咐:“你们去打听一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去,我身边不用留人。”
打发走了两人。
芙蕖靠在阁楼上枯坐到天亮,吉照和竹安带回了今晨朝堂上传出来的消息。
一张通缉令。
四海缉拿叛臣谢慈。
谢慈伙同银花照夜楼,调走京畿守卫,刺杀皇上未果,叛出燕京。
皇上依旧言明——活捉。
第70章
芙蕖亲眼见到了朝廷张布的海捕文书。
她从人群中挤出来,以纱遮面的打扮引起了明镜司的注意,他们藏在深巷中的一双双眼,不约而同的盯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芙蕖让自己身染“凤髓”的第三天。
她一直格外关注自己身体里的变化,终于感受到了传说中五内俱焚的折磨。
昨天夜里,她被吉照起夜的声音吵醒,半梦半醒中,手中飞出去的纸牌头一次下了狠手。
她的拈叶飞花不逊色于任何江湖高手。
吉照躲得再快,仍然被划伤了面颊。
芙蕖起身披着外衣,倚在门口看到了自己的杰作,捏着自己的手腕,想起了年幼时,谢慈曾几次毫无预兆的暴怒癫狂。
凤髓真的会左右人的心智。
短短三日的时间里,芙蕖任由自己被困在不知名的焦虑中,窗上偶尔停歇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她冷眼瞧着不动声色,却控制不住心里在想着如何将它们捏死在手心里,体味着那种血肉横飞的快感。
她明白所有的道理,也唾弃这样的自己。
但是她的身心已经都不可控了。
谢慈他怎么多年也是这么熬着的么?
芙蕖在昨天夜里痛哭出声,今晨便从驸马府中不辞而别。
谢府空了。
门上贴了封条,八盏琉璃灯也蒙了灰尘。
芙蕖只在门口停了一下,便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目标正是她。芙蕖猛地回头,面纱扬起一个飒爽的弧度,来者被她的目光定在原地。
纪嵘道:“你冷静。”
芙蕖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纪嵘提着刀,说:“方才在街上看到你独自徘徊,所以跟上来了。”他虽公务在身,却是一个人来的,他抬头望着谢府空冷的门庭,道:“你没有地方可去了?需要我帮你安排住处?”
芙蕖冷笑:“纪大人以为是我是什么?家养的小猫小狗?主子不在便要冻死饿死?非要托付于别家才行?”
纪嵘眼睛里闪过一瞬震惊,但仍恰到好处的维持了体面:“你不要着急,谢慈心思邃密,是断不可能让自己出事的。”
芙蕖闭上眼睛:“我知道。”
他的未竟之事还有那么多,他怎么会就此撒手不管。
可她身体中肆意横生的阴霾已经散不开了,尽管明知纪嵘的好意,但她无法容纳。每往别人身上扎一刀,她心里就能爽快一分,恨不能拉着整个世界一起陪葬。
纪嵘心怀宽广,许是体谅她的心境,不计较她的无礼,在芙蕖将面纱扎下后,他一眼瞧见了她喉咙上一圈青紫的勒痕。
那是人掐的指痕。
他上前一步:“谁伤了你?”
芙蕖摸着自己的喉口,她当然不会告诉纪嵘,这是她自己动的手。她转瞬藏起了浑身的尖刺,换上了一副诚恳的神色:“纪大人,我想见皇上。”
纪嵘沉默了片刻:“你什么意思?”
芙蕖:“您帮我向皇上递个话即可,见不见但凭皇上做主,我不会强求。”
纪嵘点了点头,说好。
明镜司的副使有御前直奏的权力,纪嵘当下便去帮她办了这件事,从华阳街到皇宫,一来一去的功夫,纪嵘便骑马赶回来,遵圣意,宣她进宫面圣。
皇上屏退了左右,在朝晖殿见她。
芙蕖一进殿,便嗅到了满屋的药味。
皇上吊起了自己的一只胳膊,看着像是伤得不轻。
这一次,皇上见她没有心思再打扮了,不仅形容狼狈,人也憔悴不堪。
芙蕖草草行了礼。
皇上也不计较她的无礼,挥手让纪嵘也退出去了。
皇上疲惫的开口:“现在到处都在清算谢慈的部下,你倒是胆大,满街乱跑也就算了,还敢自投罗网到宫里。”
芙蕖说:“我宁可信他自戕,也绝不信他会对您下手。”
皇上:“看来你是有话要问朕,问吧。”
芙蕖开口缓缓道:“朝堂上吵了两日,市井里也都传开了,我足不出户,也知道大致发生了什么。谢慈调离了华阳街的守卫,买通银花照夜楼的杀手,挟持了皇上,意图弑君造反。”
皇上:“你不是说你不信么?”
芙蕖:“我当然不信,在谢慈和银花照夜楼杀手的联袂下,皇上您手无缚鸡之力,仅凭您过人的才智,不费吹灰之力便虎口脱险,平安归朝,甚至毫发无伤……哦不,您至少还擦伤了一条胳膊。”
……
皇上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嘲讽之意。
赵德喜扒着窗,抹了一把冷汗。
芙蕖顿了一顿,说:“贱民出言无状,冒犯了皇上——但请皇上告知,谢慈最后与您都交代了些什么话?”
皇上垂下眼:“朕当时心慌意乱,也许他是说了什么,但朕已经记不清了。”
芙蕖身体前倾,逼近了几分。
皇上用另一手按住了芙蕖的手腕,用力死死的贴在桌案上,身子不经意地侧了一下,似乎刻意在遮挡什么。
芙蕖心中警铃大作。
袖中可做杀器的纸牌刚露出一个角,又藏了回去。
芙蕖的目光越过皇上的肩头,望向朝晖殿的深处。
除了层层的明黄的帐幔,还有厚重敦实的坐屏,芙蕖记起,上一次,她与谢慈便是躲在那后面,听着皇上与苏戎桂的谈话。
皇上的指尖在芙蕖手腕的皮肤上轻轻划过。
芙蕖靠的如此近,直视皇上的双眼,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皇上挡着的其实不是里面,而是面前两人的小动作。
皇上在她的腕上,用手指,一笔一划的留下了两个字——扬州。
芙蕖心底的阴霾和郁闷,在见到“扬州”这两个字的时候,一扫而空。
皇上松开了她,反手捞起桌上的茶杯,含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随即啐了出来,扬声道:“上热茶。”
赵德喜小碎步既轻又急,进门撤换了茶水。
芙蕖沉默了很久,不说话,也不告辞,她并不满足于“扬州”二字,她还想知道更多。
皇上心平气和地饮了热茶,主动开口:“记不清了就是记不清了,你越问,朕越混乱……你且安心等些日子,保不齐等朕缓过这口气,哪天不经意又都想起来了呢。”
芙蕖还有一个问题在口中辗转了半天,终是一咬牙问出了口:“他伤着了么?”
皇上点头:“嗯,伤了,朕亲手捅的刀……但可惜没伤到要害,银花照夜楼想必不会亏待自家的主顾,你大可以放心。”
芙蕖刚安抚下去的躁动,又烧了起来,眼中溢出的杀意,连皇上都忍不住萌生了退意。
他也就真的起身推开了好几部远,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朕,放心,朕不想要他的命,真的。毕竟过往的情分在……他无意,朕可不能无情。”
芙蕖:“皇上还记得过往的情分?”
皇上坦然道:“当然记得,否则,凭他这些年的所谓作为,赐死一百次也不为过——朕死了母妃的那一年,只有十岁。当时父皇病重,阖宫上下都做好了治丧的准备。朕,是将要继承大统的皇上,但是朕身后却失去了一切倚仗,父皇害怕外戚坐大干预朝政,他斩断威胁的同时,也是断了朕的依靠。你知不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后宫将会遭遇什么?朕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进退左右都是要命的深渊。”
“父皇病成那个鬼样子,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宫妃们无法无天,搅乱后宫,朕都未必有命活到登基那一天。”
“是他进宫来,牵起了朕的手。朕管他叫一声先生,他在东宫守了朕半个多月。所有送进东宫的吃食,他先试,所有面生的奴仆下人,一律止步在他的身前。有他守着,朕才终于能安心睡上一个好觉。”
“你说,好好的君臣,为什么就越走越远了呢?”
皇上认真的问道。
芙蕖回答:“因为皇上不会一直都是东宫里长不大的少年,您每往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迈一步,谢慈就必须往尘埃中退一步。他若是真敢随上去,那就真是造反了。君臣有别,距离当然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