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讲学未毕,那人去了许久许久,才将颜先生叫了过来,又战战兢兢地施了一礼,替他们将门关上了。
“见过首辅大人。”颜枫心底虽不情愿,却还是依规矩拜了拜。
红鸢定睛一看,惊呼道:“就是他,公子。”
“什么是我?”颜枫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质问道,“首辅大人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公子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再装了。”她扬声道,“苏欢遇袭之事,分明是你做的,我见过你的模样了。”
“你!”颜枫瞬间怒斥道,“是你答应放我走,不将此事说出去的,如今你倒好,说倒戈便倒戈!”
“你……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了!”
“你装什么无辜?你说把他二人拆散,你便可以嫁给首辅,而我也可以如愿做上驸马,我们是一路人!”
“公子……属下没有说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她顾不上疼痛,慌乱跪下,“这个人满口胡言,还请公子治他的罪!”
“够了。”裴渊冷冷扫过二人,又将目光投向她,“红鸢,我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公子明鉴,属下万万不敢……”
他冷哼一声,越过她,负手走到颜枫侧边,沉声道:“和本官争,你该数数你有几条命。”
颜枫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道:“长公主殿下不喜欢你,你身为首辅,却日日纠缠于她,我都觉得羞。”
“你竟也会觉得羞么?”
他忽然转过身,一脚将他踹至地上,又将他狠狠摁住,掏出那柄随身携带的匕首,在他右臂上轻轻滑动。
“那日你想倒在她怀里的时候,是这条胳膊,碰到了她吧?”
他表面是询问,嗓音里却携着几多风霜,面上尽是凶狠之色,骇得颜枫霎时有些语无伦次:“不……不是……”
“那,是另一条?”
眼见他正欲有动作,颜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首辅大人,你真若伤了我,长公主殿下一定会生气的。”
此言一出,裴渊眸中一凛,抬手冲着他的右臂重重地扎了下去!
“你……!”颜枫痛苦地蜷缩起来,高声道,“你果然是个……是个疯子!”
“裴渊!”
混乱之际,门忽然被推开,他听得江禾的声音,瞬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禾儿,你怎么来了?”
他慌乱地收起匕首,似是十分害怕被她责备。
“阿枫!”颜竹苓跟在她后面,见此场景,连忙去搀她那弟弟,“首辅大人,弟弟惹您生气,竹苓代他向您赔不是了,求您开恩不要伤害他。”
“所以,你是在泄私愤,还是什么?”江禾不悦道,“你以前从来不会这般残忍地对待别人的。”
听了她的话,他不免有些神伤,低声道:“他与红鸢是袭击苏欢的幕后之人,我现在,可以给你解释了。”
“什么?”未及她回应,颜竹苓难以置信的喊了一声,“阿枫,这事是你做的?”
迎着姐姐纯澈的目光,颜枫终究还是没有嘴硬,小声地将来龙去脉细数了一遍,又顺道将脏水往红鸢身上推了推。
“你糊涂!”颜竹苓斥道,“长公主殿下赏识你,肯提拔你,你反倒这般恩将仇报,姐姐竟不知,你堕落至此!”
说罢,她还是恨铁不成钢般地从随身小包里取出草药与布料,简单为他包扎了下,又膝行至江禾面前。
“殿下,大人,阿枫他一时冲动办了错事,竹苓愿替他领罚,求您看在苏小姐无甚大碍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为您和书院效命。”
她俯下身子,深深地叩首。
江禾神色复杂地看向她:“颜姐姐……”
“虽见你次数不多,但早已看出你行事识大体,心中存山海。”裴渊冷静下来,缓缓开了口,“一味宠着,可不是明智之举。”
“竹苓明白,此事之后,定会对弟弟严加管教。”
江禾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见状,裴渊敛了敛情绪:“殿下不追究了,本官便也不再说什么,下去吧。”
“等一下。”江禾犹疑片刻,出声唤道,“她也受了伤,劳烦颜姐姐看一看了。”
心细如她,自进门起便发现了红鸢的不对劲,再加上见到裴渊对人发难,心里也多少猜到了些什么。
红鸢却仿佛不知怎么面对她一般,谢了恩,便匆匆离去了。
短暂的热闹后,这间书屋又恢复到了往日的沉默。
“……其实你有话都可以好好说的。”江禾简单地收拾了下被弄乱的书案,“天大的错事,也自有王法审判,总是冲动伤人,我不是很喜欢。”
“好,我以后不会了。”他走到她身旁,轻轻扶正了一个白玉杯盏,“抱歉,未经你允许进了这里,是我太不懂礼数了。”
“无事,我没有在意这个。”
“……那颜枫,你还打算继续用吗?抛却私下里的恩怨,我并不认为他能当一个好先生。”
“我会罢了他的职,但暂时不会逐出书院。”江禾淡淡道,“毕竟,我的确很想重用颜竹苓,只是给她弟弟一个屋子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轻轻笑道:“禾儿长大了。”
她看了眼天色,叹道:“……边走边说吧。”
第58章 月下相叙
“好。”
午时将至, 他本也欲与她边走边谈,再寻家酒楼点上一些她喜欢的菜色, 像与她刚刚重逢时那样, 看她狼吞虎咽下一整盘糖醋小排。
那时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她的脸上尽是活泼纯粹的笑容,还天真地央求他透露一下夏考的试题, 又被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思及此,他眼尾处不免爬上了些许笑意。
“禾儿, 那个… …”
“长公主殿下。”几个书院先生模样的人正聚在一起探讨着什么, 见她经过, 连忙围了上来,“近来书院有些事情想和殿下商议,不知殿下可有空闲?”
“当然。”她笑着答道, “随我来吧。”
裴渊只得默默看着她的身影走远,之后的计划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忽然间就泡了汤, 他却是生不起来气, 心中又是酸涩,又是为她开心。
短短一年时间过去, 她不再是那个喜欢粘着他冲他撒娇, 事事都要问他意见的孩子,她有她想做之事,甘愿为此奔波劳碌, 也再无暇像从前一般,因他疏远了、冷淡了, 就委屈难过一整日。
这么看来, 他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日日被她的一喜一怒牵动着, 疯癫着,在朝堂上用着阴诡手段搅动风云,许是她眼下最讨厌的模样。
他苦笑一声,独自回府服了药,又小憩了片刻,生怕自己晚上咳个不止,在她面前失态。
临近黄昏,他披了最暖和的一件深蓝色金绣大氅,再一次来到那船家面前。
“客官,您租船吗?咱家的船那可是……”那船家迎客的话说了一半,看到他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清朗面容,猛地止住了,“您……您是昨日的那位公子?”
“是。”他轻轻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袋银两递过去,“还要昨日那艘。”
“这……”船家犹犹豫豫地接过,又劝道,“公子,咱家做生意讲良心,您要的那画舫的确价格不菲,若还是只租不用,我这钱挣得也亏心呐。”
“无妨。”他微勾唇角,“她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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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禾居于首位品着茶,静静地听着先生们轮番汇报。
今日本不是月底例行询问时间,可先生们却是越说越起劲,哪个孩子调皮,哪个孩子用功,几乎事无巨细地同她讲了一遍。
是以将他们送走之时,天色已将要暗了。
她算算时辰,大抵是来不及再回宫了,遂匆匆跑到教习制香的先生那里,蹭了些妆粉与香料,提起衣裙便向湖边赶。
裴渊自是不难寻,那长身玉立在华贵画舫一旁的清贵公子,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不由得偷偷瞥上一眼,又三两成堆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等着看他究竟在等哪位心上人。
江禾放缓脚步,穿过人群,轻声开口:“抱歉,实在不好拒绝先生们的一片热情……”
“我说过了,你从来无需向我道歉。”他温柔应道,转过身来,却愣在当场。
她今日与平时甚是不一样,发间簪了支双鸾金步摇,着一袭浅粉色云纹软烟罗长裙款款而来,玉面上勾了精致的柳叶眉,一双水眸旁绘着浅浅桃花妆,朱红薄唇微微抿起,是她从未用过的醒目颜色。
“……怎么了吗?”江禾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指绕起了段青丝,“我找教习制香的柳先生帮我弄的。”
说话间,一阵微风袭来,将她身上那淡淡的杏花香气送到了他的鼻尖。
“没有,很好看。”
裴渊微咳几声掩饰了下自己翻涌的情绪,伸手想去牵她登船,她却一下子将手抽了出来。
“我只是和你谈谈,还没有说原谅你。”
“好,那你当心些。”
他笑道,小心地在一旁护着她上了画舫,湖面平缓,很快便到了那方小小的湖心亭。
“今日倒是人不多。”
“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裴渊从船内端出了一壶茶与一盘精致的糕点,放在二人面前的小桌上,“是不是一直没顾上吃东西?先随意垫一垫,掌灯时分,船家会送些你爱吃的菜过来。”
“……你还挺会乱花银子。”猜到他包下了今夜的一整片湖,她轻声埋怨着,却不知该说些别的什么,一时间相对无言。
裴渊抬手煮上茶,和声道:“禾儿,谢谢你能来。”
她望着氤氲的茶雾出神,睫羽闪动了几下。
“自始而终都是我做得不对,你打我、骂我,疏远我,甚至掐断了当年谋逆案的线索,也都是我应得的,我也从未因此怨恨过你。”
也不管她听着没有,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当初刻意去你所在的那间小木屋做先生,的确只是为了接近你,利用你,与你有一层关系,对我早日抬高自己的地位,笼络人心,甚至把持朝政,有极大的用处。”
“替你挡剑,能够极快地得到先帝的信任,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利用完你之后,我就该将你送去和亲,好将我在朝中的最后一个弱点拔去。”
江禾听得难受,打断道:“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他轻轻摇摇头:“我只是想将我全部阴暗、狡诈的心思尽数掰给你看,我的所有想法,无论好或不好,从今以后在你那里,都不会是秘密。”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怎么能狠下心装作不认识我,又将我当作棋子任意摆布,就算那人做了天大的对不起你的事,可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谈及此处,即使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眼中也不由得起了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