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花信一面撕着桌上那些荔枝壳,将本来就七零八落的?壳子撕得胭脂狼藉。
知道是劝不住妙真的?,就咽下这?恨,仍说?邱纶的?事,“你倒是成全了她。那你自己的?事呢,怎么打算?都?耽误到这?年?纪了,还不趁如今三爷还恋着你,赶紧答应下来。”
妙真心里却为难,按说?她讲得不错,邱纶的?确是个?退而求其次的?绝佳选择。可为难之处在于一则,爹娘未必肯答应,二则,这?“退”指的?是如何个?退法?是由安阆那里抽身,还是从良恭这?里却步?
这?两?处恐怕都?是不“够”的?,她的?心情,在安阆这?里不够伤心,在良恭那头又不够炙热,所以都?不够有冲动叫她必须去对谁做些什么。
她自己也很奇怪,似乎当初急于与良恭情投意合的?那份紧迫变得平缓了许多,由狂风骤雨转为和风细雨,不急不躁的?,不乱不慌的?,有了承担“终不能得”的?坦然。或许是这?些变故令她不那么执着了,她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但也明白,不论是好是坏,这?就是生命,没完没了的?无奈和叵测。若想静止下来,只能是死的?那天。
她吃得累了,把脑袋欹在窗台上,歪着眼看着花信那张不停颠倒地翕动着,不停地细数邱纶的?无数好处。
“若论三爷的?相貌呢,和姑娘也算登对的?,只是他年?纪比姑娘稍小几岁。不过他自己好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何况我冷眼看来,他也是很体贴的?一个?人。这?倒很难得。论出身,是,比安大爷略差些,可论钱财,又比安大爷好了许多。其实他与姑娘,也是门当户对。姑娘说?呢?”
因为把妙真推出去,就能紧随其后,跟着过回从前的?日子,因此?花信竭力一切所能想到的?言辞赞美邱纶。听得妙真都?快怀疑她们?认得的?是不是同一个?邱纶了。
邱纶的?缺点她怎么不说??他不规矩,不端正。这?二者,倒有些像良恭。不过他又不如良恭可靠,应了老人们?说?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话?。妙真在他身上看到从前无忧无虑的?自己,因而感到一份可亲。
花信正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就听见?邱纶来了,人在院中大步流星喧嚷起来,“小姐,小姐?妙真!快起来!我带你瞧瞧我那房子去。”
以为妙真在午睡,一路呼嚷着进来,看见?妙真歪在榻上,脑袋欹着窗,穿一件家常雪青的?对襟褂子,扎着酱紫的?裙,脸飞桃色,眉染翠山,神色懒懒的?,嘴唇上染得水淋淋亮晶晶的?,是荔枝的?汁水。
邱纶骤然心动几回,后悔方才喊着进来,只怕吵着了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跟前弯腰,“你醒着啊?我以为你在午睡呢。在屋里懒懒靠着有什么意思?快换件衣裳,我带你到我那房子里逛逛去。”
妙真想起来有事问他,徐徐端起腰来,“你也常在外走动,我想问问你,良恭此?去,带了表哥的?手信一封。按说?表哥功名在身,即便不认得官场上的?人,他们?也当给他几分薄面,不至于为难良恭吧?”
“你管他呢。”邱纶脱口便道。而后一想,不能够这?样讲,良恭是为她爹娘的?事去奔走,以她的?性?子,自然要管。便又笑?着说?:“我想不会的?,官官相护嘛,你表哥安阆虽还未有官职,可来日迟早是官中之人,人家没道理去得罪他。走,你别在这?里东想西想的?,换身衣裳,我特?地雇了顶软轿来接你。”
妙真适才放心下来,扭头看西屋,林妈妈与白池还没回来,也不知哪里去了。她横竖闲着,心里也愿意出去逛逛,又怕惹起流言蜚语,在那里拿不定。
花信便见?风使?舵,“去呀姑娘,咱们?到常州来,除了找白池那几日,可从没逛过呢。”
原本还在犹豫,不想又看见?雀香绕廊而来。自上回妙真去探望过雀香后,雀香就渐渐恢复了精神。她是什么人?外头再如何荏弱愀悲,骨子里仍是争强好胜,暗暗比着妙真,不肯输她一点。
前日那管家从苏州黄家带来笃定的?消息,雀香更是如同沉冤昭雪一般,一改往日颓靡,又振作了精神,专往妙真这?里来。
昨日也来过,倒主动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向妙半真半假地说?了那桩事,“就是遭了偷,其实根本不像他们?传的?那样,那起贼偷了我屋子里的?几件首饰衣裳,出去见?那几间贴身的?衣裳不好典当,就给随手丢了。”
这?件事愈传愈是天花乱坠,好些说?法,都?是不好听的?,还有说?不是贼,根本就是雀香的?奸夫。妙真倒辨不清到底哪句才是真了。因见?雀香又像没事人一般,又愿意信雀香的?说?辞。
雀香又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晓得闲话?传得难听,前些日子我是为这?些闲言碎语伤心。后来我们?家一位管家从苏州回来,反带了些黄家的?话?来宽慰我。他们?也听见?了,可他们?不信,还说?,就是果有其事,也该惩治那些贼,与我无干。又说?早已认准了我做儿?媳妇,不会更改。”
说?着又把一条苏绣帕子托给妙真看,“这?是那位黄四爷托管家带回来给我的?。”
妙真瞧出她有意卖弄,实在不知该如何搭腔,只实事求是地把那帕子赞了一番,的?的?确确是绣得精细。然而要她违心说?些奉承话?,她实在是办不到。
因此?上,在廊下看见?雀香又来了,她马上就答应下邱纶,忙由榻上跳下来赶他出去,“你先?在外头等候,我换件衣裳就随你去!”
邱纶避到廊庑底下,虽在胡家叨扰了这?些时日,却与雀香素未谋面,没有见?面的?必要。眼下看见?廊下款款行?来一位娇弱小姐,脑子里转了几圈,才猜着是胡家小姐雀香。待她走来,便收起泥金扇作了个?揖。
听他说?是邱纶,雀香才想起家中来了这?么位贵客,不免细细打量他一番。因见?他身段倜傥,行?动风流,锦纱绣服,相貌出众,便又将良恭那穷酸抛在脑后,只把他的?样子安到那黄四爷身上去。
她握着柄梅花扇,微微挡住下巴一角,“你就是我爹迎待的?那位生意场中的?贵客邱三爷?你在这?里,是来瞧我大姐姐的??噢,我听说?你们?是同乡。”
邱纶无不得意地笑?起来,“何止!”又偏着脑袋向门内问了句:“好了没有?”
末了见?妙真整装出来,雀香在他二人身上睃两?眼,心里不防又是一阵伤怀。
第53章 玉屏春冷 (十三)
却说妙真乘坐软轿, 随邱纶往他?新租那宅子里去瞧,所带严癞头与花信二人,不一时便行到街尾一条巷子里。
这巷内不过三户人家,分外清静。下来踅入一道随墙门, 走上一截, 但见前头一片渚烟晴岚,两面?开路, 路上树荫密匝, 掩着数间?屋舍, 错落有致, 一径由长?廊联结, 围着但当中一片绿池圈了一个圈。
妙真未见过如此格局的宅子, 倒新奇, “这宅子整个就是个花园子,不像是住家的。”
“叫你说对了,”邱纶抢一步在她前头,迎着她的面?倒着走, “这本来是人家特地修来摆席款待客人的园子, 我看修得格外别致,就租了下来。我原嫌它屋子少,可一想,又不是家里,身边也没那么多人服侍, 少也少得, 要紧是这里很有雅趣。你看那些花和树栽得好不好?前?头还有个大?花架子, 我的卧房就安置在那里。”
这厢引着过去,果然?见一个凌霄花爬的大?花架子, 时下开得正盛,远远就看见一片橙黄浓绿的颜色。要进那屋子,须得从花架底下过,妙真踩着满地黄花,好不高兴,久违的展颜而笑。
邱纶见她笑,自然?也笑,殷切地邀着她进屋吃茶。里头有三个丫头正在端茶摆碟。他?不想叫人在跟前?,吩咐丫头们摆好东西就自去忙,又转头对长?寿说:“你领着姑娘的人到旁边耳房里吃茶用点?心。晚些时去街上那家馆子里叫两桌席面?来。”
妙真“嗳”了声 ,叫住他?,“你别忙,我一会就要回去了。”
他?转来一张笑脸,死皮赖脸地央求,“别啊,天黑得暗,两边又近,怕什么?等用过席我再送小?姐回去,也要去向胡老爷夫妇郑重?辞别的。这家馆子虽不大?,可有几样菜倒是烧得十分可口,我特地为小?姐探寻的。”
说着去端了一碟鲜果过来,请妙真在椅上坐,“回去也是在屋里闲坐着。待我剥两颗葡萄你吃,等日头小?些,我再领你细逛逛。”
他?把果子放在二人当中的方桌上,挑挑拣拣地摘了颗葡萄,捏在眼前?细细地撕了皮就递给妙真。剥得不好,果肉给他?撕去了大?半,不过他?自觉很好,一双眼睛亮锃锃的,手上湿漉漉的,盼着妙真赏脸。
妙真不免有点?动容,接来吃了,没再说一会就要走的话。
邱纶晓得她是答应了,从她与安阆退婚,到今日肯随他?往这里来坐坐,都令他?觉得是一种苦尽甘来。
他?想了她这么些年,尽管人家都笑他?是富贵公子哥的一点?闲情逸致,都觉得没可能,连他?爹娘哥哥都笑话他?。可他?就是没由来地存着这份信心,从少时第一次见她,就笃信他?们之间?是缘分的。
那时人家说:“你这是天方夜谭,邱家尤家在生意场上是百年的对头了,没可能的事。”
他?是这么回的,“谁说没可能?事在人为!我就要她,我就要娶尤妙真为妻!”
那时候单凭“妙真”这个名字,就赋予他?无穷的信念。而今又是这名字给了他?一份希望。
“你叫我名字好了,总是‘小?姐小?姐’的,太客气了。”
那颗葡萄甜得很,令妙真也感到一丝久违的蜜意。她那里咽下葡萄,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有点?后悔,也是晚了。
他?高兴得有些鼻酸,半晌说不出话来。妙真瞟他?一眼,低声道:“我可没说别的,我只是许你叫我的名字。”
这就是大?大?的进步,邱纶仍旧高兴得要不得,手和脚不知哪里放,便手舞足蹈地走去把一切点?心果碟都端来这桌上。又是笑逐颜开,“别吃多了,咱们一会还吃晚饭。”
妙真横他?一眼,“我只是馋嘴,又不是个饭桶。”
所以只是浅尝即止,待日影西斜,由他?领着满园乱逛。
比及下晌,长?寿依话要往街上馆子里叫席面?,花信忙跟着他?走到耳房外头说要跟他?一道去。长?寿掉过头来笑,“你跟着去做什么?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我去叫了,他?们自有伙计送过来。”
花信不好意思说是有意要和他?亲近些。她这“有意”是目的明?确的,想着如今都这般年纪了,还不赶紧拣个人嫁了?
拣来拣去,就眼前?这长?寿合适,他?年轻,是邱纶贴身伺候的人。邱纶又是邱家老爷太太的心肝肉,连他?府上两位兄长?也是待他?极尽纵容,将来少不得交一份大?事业给他?做。长?寿既跟着他?,也要得利不少。
花信一贯是个实?在丫头,不像白池,总是天马行空地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花信要拣丈夫,也要拣个实?在的。
可惜长?寿实?在太年轻,也想在府里拣个含苞待放的丫头,因此?注定是牛头不对马嘴。长?寿只管推她进去,“可别再晒着你了我的姐姐,去里头坐着。”
花信趔趄着进去,迎面?看见那严癞头坐在长?条凳上翘着腿笑,她那火气立马上来,“你笑什么?”
严癞头便直接了当地凑过来,“你看,摆明?是你有心而人家无意。那小?毛崽子有哪里好?不如你跟了哥哥我,哥哥保管用心疼你。”
他?不擅说话,肚肠里那仅有的几句甜言蜜语也是戏台子上搜刮而来的,未免僵硬片面?,说不到人心坎里去。
花信本就觉得他?不过地痞之流,听见这话,愈发觉得他?是个淫.邪之徒。马上避得远远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跟着我们姑娘,也是代?别人的差事。你素日有件正经事做么?”
严癞头皮糙肉厚,不怕遭打击。不过还是将他?问得一时哑口无言,的确是没桩正经差事做。他?抓着光秃秃的后脑勺想一想,又腆着脸笑起来,“反正你跟了我,总不能叫你上街讨饭就是了。饿不死你。”
花信冷笑不迭,觉得与他?说不通,单独同?在一间?屋里又危险,便一径躲出屋去。
她情愿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要同?这样穷酸粗鄙的人有一点?点?贴近。虽然?她是个丫头,但也有权力鄙夷比她更不如的。就是叫花子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人和人之间?,一向泾渭分明?。
这晚饭吃得好,邱纶极会投其?所好,连妙真带来的下人都想到了,大?方地也给他?们在二房里摆了一席。
妙真故意说了一嘴,“你何必想着他?们。”
邱纶满大?个无所谓,“这有什么?他?们也要吃饭,多一席少一席差不到哪里去。长?寿跟着我这些年,也并没有哪里亏待过他?,不信你叫他?来问。”
妙真不说了,低下头去用饭。面?前?金樽檀板,四盘八簋,又是糟鹅掌又是烧鸡及各色菜蔬,飞禽走兽,皆在这案上,铺张比妙真先前?更胜。
她有些不惯,咂舌道:“你买这么些,哪里吃得完?”
这是邱纶的一贯做派,一面?提着箸儿忙不赢地给妙真夹菜,一面?说:“这还算委屈我了呢,我在家时可是要吃十二道菜。”
“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啊。”他?笑着坐下去,大?手一挥,“吃不下就倒嘛。”
妙真飞着眼看他?一会,他?把下巴摸了摸,“怎么,我脸色粘着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又殷勤着来添菜,自己却不怎样吃。妙真问他?,他?只呵呵一笑,“我看你吃得高兴我就饱了。”
语毕索性起身离凳,提着双银嵌头的箸儿周旋在案上,把吃过的没吃过的都给妙真碗里夹来一点?。妙真吃了说好的,他?就将碟子换到她面?前?来,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张由衷高兴的笑脸。
妙真一面?低头吃,一面?抬眼窥他?。心里不由得在想,“这个人大?概真是爱我的。这世上,所剩爱我的人已无多了。”
尽管他?自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她才惊觉是把花信午晌说的那些话有点?听进去了。又立时把脑袋摆一摆,要把这些没要紧的话摆出去。
用罢晚饭,还是由邱纶去雇了顶软轿来送回去,他?一贯不可一世的嚣张,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点?那几个轿夫,“抬稳当一点?,三爷我额外有赏。倘或有一点?颠,一个子也得不到!”
妙真坐在轿子平缓地浮沉着,令她不能不想起这近两年来辗转不停的水路,那些陌生的停驻过的边湾,心下茫茫然?的一片。
归家尽黄昏,林妈妈已先回来了,在屋里早早就点?上盏灯,黄的烛光在窗纱上与黄的余晖打成?一片,并没有使光线更明?亮,反而是显出一种奄奄一息的枯悴。
林妈妈出去一日,支撑不住,摸到床上睡着,心里算着白池的船该行到了何处。她们是天不亮就赶去码头,那时客船忙着查检,还未上人,她们在人家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又等了个把时辰。
行李就那一只大?箱笼,送白池去的那管家打量着那只箱笼提醒,“姑娘的东西都装齐了么?”
里面?是些头面?首饰,四季衣裳,还有几十两银子。白池在伶仃的半生,都打点?在这只描金黑漆大?箱子里。她斜下眼看着那片乌油油的黑,心里对前?路看不到一点?希望。但她是一定要去,情愿断送自己的一份良缘去维护妙真的自尊。何况她与安阆那段缘分,也不见得就是段良缘。
从前?还在尤家时她就偶然?在想,这些人都拥护着妙真,妙真占尽了一切关怀和爱,从来都觉得是应当应分的。她偏要冷冷清清站在人堆外,试着嫉恨妙真一点?,愿意有这点?特别。
也暗里瞧不起她娘,觉得她娘用恩德把自己困住,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性格和意愿,是个愚忠的妇人。
她要活出一个自己,不要是谁的影子,谁的尾巴,谁的下人。与安阆的感情是成?全了她的性格。不过眼下看来,她也是高看了自己,终归做不到不管不顾。
碗里的馄饨像小?团小?团的棉花,溜进她嘴里,塞在她心里。她放下箸儿,远远朝那船上望一眼,“好像可以登船了。”
那管家丢下碗揩嘴,“你们在这里坐坐,我先去瞧瞧。”
林妈妈说了谢,也搁置碗,脸上全无血色,眼眶却泛起红来,向白池看一眼,“你是不是心里怨娘?”
白池反而笑着宽慰她,“怎么能怨您呢?嫁个富户做人家二房,这是做丫头最好的出路了。花信那丫头想还没有我这命呢。”
林妈妈啪嗒掉下滴泪在油乎乎的桌上,“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命。”
真要想到安家那头去,不一定是怎样的境况呢。这两年她也跟着见识了太多,不妨跳出局外来看,即便和安阆也是没希望的事。连妙真这么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也渐渐变得人见人嫌。何况她这假“三小?姐”。那些许下的誓言,恐怕都是年少轻狂。
如今知道些了,也没有过分失落。她看着她娘,“那只是意外,不是本来。娘既然?替我打算好了,就不要又再懊悔。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到无锡去先会会那邬老爷,倘或不如意,我还回来。”
林妈妈便又放下心来,听见管家来说可以登船了,就拿上细软一道朝栈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