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弦被狠狠踩了一脚,难得没有发作,在江泫面前蹲下来,声音凝重地道:“你怎么忽然不动了?刚刚你声音是怎么回事?地上这是什么东西……长得真晦气。”
他猜测方才江泫声音的异常是用了某种力量,或许会留下一些后遗症,当即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要用灵识去探一探。岂知他方才碰到送生的剑穗,动作便顿住了。
江泫的手,在发抖。
萧弦挪开脚底,看清了自己方才踩碎的是什么东西,神情空白了一下。他难得失了招数,干巴巴地道:“……是我莽撞,抱歉。你、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江泫自然不可能回答他。呼吸平复下去之后,他冷着脸拂开萧弦的手,重新站起身来。元烨同样受了魇魔的影响,此时死狗一般躺在地上,江泫没再管他,扶着铁栏走出牢门,发红的眼尾严严实实地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中,萧弦并没有察觉。
出来之后,他靠着铁栏稍缓片刻,拉开乾坤袋,从里头取了一瓶丹药,倒出几粒喂进口中。
萧弦跟在他背后出来,瞅了瞅他手里的瓶子,一时间没敢吭声。
药丸入口即化,温和地淌过喉间,缓解了因使用神力带来的尖锐疼痛。他捂着嘴缩成一团,将咳嗽声强压回嗓子里,等待这阵后遗症过去之后,江泫将药瓶收回乾坤袋中,嗓音嘶哑地道:“这里每隔多久会有人来一次?”
萧弦沉默了一下,道:“半日。有时候那个神司会亲自来。”
江泫看了他一眼,道:“你没暴露?”
萧弦道:“我做掉的这个挺能打的,可惜是个哑巴。那个神司派他过来,单纯是为了守人。”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忽然道:“说起来,上次有一个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江泫道:“问。”
萧弦道:“宿淮双还没回来?”
听见这个问题,江泫又想起梅树下那张生气全无的脸,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没回来。”兜帽之下,他的声音带着点奇异的漠然,“不见了,我找不到他。”
萧弦却从中听出几分反常的焦躁,明白自己又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抱着双臂,靠在江泫身边的铁栏上,琢磨了一下语言,道:“不用你去找,他自己会回来的。就算你很讨厌他,把他踹走了,他也会悄悄跟在你身后找回来的。”
江泫没说话。二人在黑暗之中僵持了一会儿,萧弦听见他道:“若他有一日不找回来了呢?”
萧弦习惯性地嗤了一声,道:“怎么可……”
说到一半,后话凭空在嘴边没了,改成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要是他真不找回来了,你当作何?”
江泫默了默。话刚一说出口,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有些莫名其妙,不想萧弦问了一个更不像问题的问题,当即道:“我去找他。”
萧弦道:“要是他深陷险境,那样的险境会让你丢掉性命呢?”
江泫道:“我已陪他走过一遭。”
萧弦又道:“若他已变得面目全非,与你期待的模样大相径庭呢?”
江泫道:“我从不曾期望过他变成什么模样。他变成什么样,都是宿淮双。”
“为什么?”
江泫皱起眉头。他视线微微偏移,在侧方寻到一团模糊的黑影,是萧弦身上套的袍子。之前踩了他一脚,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现在靠在铁栏边上,用罕见的平静语调与他交谈。
“为什么能为他做这么多?”他道,“别介意,我只是想问问。毕竟,我的师尊是个只会把人的真心踩在脚底的烂人。”
江泫移回视线,道:“因为他是我的……”
徒弟。
他张了张口,忽然发现,这个本该不假思索答出、且正常无比的答案,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或者,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已经不再是正确答案了。
“……他是我的……”
宿淮双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他的双唇总是紧紧抿着,说不出什么悦耳讨喜的软语,因此临到头了,江泫回忆起的竟然是他的眼睛。
初入峰时还未长开的、稚嫩的眉眼,缩在廊檐底下,向他投来畏怯纯粹的仰望。
蒙在飞雪之中的眼瞳,映着森寒的剑光。那时他的剑法还生疏,收了剑势之后直愣愣地杵在雪中聆听训诫,双瞳之中藏着些小心翼翼,却明亮非常。
再长大些,眼目随性格一道沉默下来。江泫总是走在前方,若一时兴起回头,一定能看见这双眼瞳、一定能在眼瞳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询问他是否有心仪同门时的错愕,心绪飞扬时眼底柔软的涟漪。碰见突发情况时罕见的无措慌张,灯影流动之下粲然生辉。再后来眉眼变得狭长,目若沉玉、银星飞缀,昏黑的视野之中仅他一个发亮。
而后又想起了对方无数次向他伸出来的手,想起此前数年压抑情绪的、轻且柔的低语,想起废墟之中的断剑,想起从单薄变得厚实的胸膛。想起飓风掀开棺盖的巨响,想起棺中紧实到令他窒息的拥抱,想起此后种种种种,思绪停留在偏僻小院之中,阴差阳错窃来的一个吻。
江泫胸中如惊雷悸动。
他垂下头,颤抖的指尖慢慢抵上自己的唇,一个答案在心中浮现,从未如此清晰。
萧弦望着他,似乎笑了一下,道:“看来你也并非完全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