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的乱麻在纠结、挣扎、咆哮,一次次绑着他的灵魂去撞击那世界尽头的通天高墙。
要放他去杀赵抗美吗?要告诉卢克吗?
他一时不知如何选择。
作为完美主义者,他本不愿在自己的杀戮作品圆满完成后,再多杀一人。但在那晚,当左汉平静地说出自己父亲牺牲的故事时,他的心彻底动摇了。他早已从监控中得知真相,可这真相有着太悠久的岁月,各种证据或已随着时间消失殆尽,要制裁恶人,那样一段视频恐怕过于轻盈。但他知道,那是左汉的心结。他自己中途走错的人生已经充满隐瞒和辜负,他只想为兄弟做最后一件事。只是,这终究不在他完美的计划内。
画外有画。他这样说服自己。
“画外有画”是他的启蒙老师在第一堂国画课上就告诉他们的道理。当时那群奔向少年宫,想拥有一技之长的孩子们,尚不能理解这四个字背后更深的含义。但老师至少让他们明白了这个概念最浅显的一层意思。
“你们刚开始学,画东西都不敢碰到纸张的四边,形象全都窝在画面的中心。但是画山水的人,要眼前有江山,胸中有丘壑,要大胆,大胆地从画面中心把线条延伸开去。你画半棵树,其实另外半棵在画外;你画半座山,其实另外半座在画外。你们试试看。”老师说。
“当然,这是今天你们应该知道的。但等你们学到了下一个阶段,老师会让你们去看看八大山人和齐白石的画。八大山人的鸟不碰到画的四边,但你们会看到整个天空;齐白石的鱼虾不碰到画的四边,但你们会看到整个大海。”老师又说。
如今,那位老师已经杳无音讯,就像天空中曾经的一缕云絮,就像海面上曾经的一朵浪花。
他又想到自己创作这件“作品”的初衷——无论框架多么完美,被行刑者都是未知。它需要在严谨的法度中制造意外,像所有真正的杰作一样,像断臂的维纳斯,像被涂改的《兰亭序》。五起案子各有意外,但整件大作品呢?画外有画,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想好一切,他将赵抗美和周堂的某次电话录像发给左汉。他一方面认为左汉有权知道一些真相,另一方面也希望左汉能在他杀赵抗美时给自己行个方便。
这么多次了,他知道,左汉已经盯上自己,否则定不会约自己中元节吃饭。之前在第五个作案地看见警察,他毫不怀疑左汉已经完全推断出了自己的整个计划。只是“利涉大川”的秘密,不知他是否已经揭开。
随缘吧。他依然记得,在完成第一起案子后的那次聚餐上,他还让左汉注意《富春山居图》中的四季和点景。
他双手插入口袋,站在市人民医院顶楼的天台上,看着逐渐暗淡的天空。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人间尚且光亮,这撑得满满的皎月却已然无声冒出,在忽远忽近的天际冷冷低悬。
他的瞳孔也像那忽远忽近的天际上那轮忽远忽近的月亮,清澈却森冷。
发完那条短信,他将手机关掉,塞进口袋。脚下的城市繁忙得像清扫落叶的秋风,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失焦、迷离。
“左汉,给我行个方便。”他自言自语,轻不可闻。
左汉正在警察局。
他虽然纠结,甚至巴不得赵抗美现在马上立刻就死,但挣扎良久,他还是选择将录像交给卢克,并建议警方以雇凶杀人的嫌疑立即控制正在医院养病的赵抗美,而非婆婆妈妈地让经侦支队摆出证据。谁都知道,此举并非要给赵抗美难过,相反,却是对他的一种变相保护。
卢克看完视频亦是极度震惊和愤怒。甚至可以说,他的愤怒程度丝毫不亚于左汉。从警以来,他一直深受左明义的栽培和呵护,他如今能做到刑警支队长的位置,也离不开左明义的指导帮扶。赵抗美杀了左明义,已经和他的杀父仇人无异。
但是卢克理智在线,他知道什么必须做,而什么绝不能做。
“去人民医院,马上出发!”卢克命令道。
若单纯为了赵抗美的安危,卢克根本不必如此着急。因为此时此刻,刘依守、李妤非这两个警方的人正守着病床上的赵抗美。尽管卢克认为在犯罪发生的二十四小时内,集中所有警力抓捕“大画师”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但早上他还是留了个心眼。
然而此刻,去医院已经不仅仅是保护赵抗美那么简单。它已经和抓“大画师”的任务完全结合在一起。
众人来到市人民医院。赵抗美昏迷后一直在这里治疗。医生刚换了药,推门出来,门外坐着的李妤非和刘依守同时站起来对他颔首。医生也客气地点头,同时伸出手来示意他们请坐。
两人目送医生离开,刚要坐下,就见卢克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从另一头的电梯口往这儿冲,心下诧异。
“你俩怎么在外边不在里边?”卢克当头一顿责骂。说话间,张雷和左汉已经趁着刚走的医生没把门关严,抢媳妇儿似的冲进病房。
“赵夫人在里面守着呢,非把我俩赶出来不可,说想和老头子留点私人空间。还说现在这光景,看了警察就烦。”刘依守委屈道。
卢克不想和他争辩,瞪了两人一眼后径直走进病房。映入眼帘的,是呼呼大睡的赵抗美和坐在一旁抹眼泪的赵夫人。见状,卢克大松一口气,还好来得及时,没让“大画师”再次得逞。现在有这么多警力围着保护赵抗美,就算对方吃了熊心豹子胆,能够飞檐走壁,应该也不敢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