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怎么会是…她不是…太平会不是……
李少卿没想到自己离开不过三年,温都乱遭成这个样子了。
李怀远当真是瘦得只剩骨头了,长期瘫着,即使精心照料,也不免起了褥疮,溃烂的创口如碗大。室内,即使有药石压着,也盖不住那种悠远得如同冬夜的雾的Si气。
李元卿站在门口,背着手,歪头看着李少卿。白皙光滑的侧颈上深红的创伤触目惊心。她的眼神冷淡,神情厌烦,只提着一口气,而这口气在李少卿身上。
“这个啊…”二人走在湖边,李少卿说,“你要说宁舒是太平会的人,有点牵强,但也不能说完全错。她主要和我关系还行。这南国大部分的人都是。”
“她和你关系还行。”李元卿冷笑一声,复述。
“太平会如今的宗旨,不是最初的。这也算是我这几年没管了的原因之一。”李少卿并不在意她的嘲讽和愤怒,只是在初夏的风中慢悠悠地走着,说,“我最开始,是想要改制。彻底的改制。简单地说,我不想让整个天下由一家做主,不由血脉传承,而是能者上。要做决定的,也不是由着一人来,而是少数服从多数,让所有高品级的官员参与判决。”
“于是你的太平会就搞出了刺杀太子这桩破案。”
“这主要是我的问题,我不该在T制还没基本自洽前离开。各g各的,不互通,确实不行。这不是多数原则的问题。况且,如果是一人做主,这事只会提前做,因为被忽悠的人完全不需要尝试去说服另外的人,获得更多的支持,他们直接g就是了。”李少卿看着她,歪了歪头,“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说宁舒是太平会的人不完全错吧。”
“她想名正言顺不听皇帝的。她在多数原则里占优势,因为她确实在朝廷里众多拥趸。”
“半点不错。”李少卿点头,“当然,她更想自己当大权独握的皇帝。所以我俩偶尔谈得来,但不是一路人。她也就更说不上是太平会的人了。”
“因为你也想当皇帝。”李元卿笑了。
“你要说一点念头都没有,假的。权力对我来说是工具,我更热衷的是如何保证正确的人正确地使用工具。基于现实,我的目标不在当皇帝,我甚至觉得应该当皇帝的是宁舒。你得承认,她的政治才能和手段远超其余人。”李少卿看着蹙眉的李元卿,笑着说,“看来你不同意。”
“对。”李元卿不再向前走,站定了,看着她,“问题根本不在君贤不贤,君是谁,是怎么上的位。关键是在土地,越来越被攥在几个人手里的土地。只要有一批人把握着大部分财产,让其余人只能仰其鼻息过日子,颠覆就是迟早的事。”
“啊。让我猜猜啊,”李少卿点了点下巴,“你还觉得,由从小受相关教导的固定人来做君主更好,这样才能维持稳定,不然谁都能当皇帝,就会扰乱秩序,都在争皇位了。你还觉得就君主就应该坐拥天下大权,不用太聪明,只要能做到大力惩治贪腐、裁决罪人就好。”
李元卿上下看了李少卿一眼,点头:“对。”
“这么说,刘邦,比不过刘协。赵匡胤,比不过赵昺,朱元璋,也比不过朱由检。”
“这是两回事。历史大势,积重难返的过错,哪是一两代末代君王能承担责任的。”
“是一回事,只有能者才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才有可能按你说的散土地。真正知道百姓疾苦的人才不会何不食肉糜,而不是被蒙蔽,才可能不所谓的积重难返。我知道,你把希望都寄托在应晖身上,是因为你觉得皇权与分散的氏族权力天生就是对立的。要按照你的理论,掌权者才最该是能者。否则,就只是氏族的傀儡,替罪羊。如此,你最该支持我的想法,把一家之天下改为能者居至上的天下。没有一家之臣,只有国之能人。”李少卿说,“应永弘有才无德,应永思不够聪明。你既然坚称救南朝的方法只有让手握大权的贤君上台,执着于太子和十二皇子这两个都不合格的人的结果,就是真正的能人通过兵变改朝换代上台。比如,刘邦,比如,赵匡胤,比如朱元璋。”
“如若天下非一家之天下,则根本不会有涉及全国的兵变产生,因为即使是乡野村夫,只要有能力,本身就可以通过‘和平’的手段上台成为君主。这不岂是功德?”
“你觉得我说的对是不是。”李少卿凑上前,笑眯眯地说,“你只是不好意思承认。”
“这么说,谋逆本也是你的计划。因为你觉得应晖不够强,应永弘不够格。”李元卿才不会承认。
“是,都是。变法也是,谋逆也是。而且这俩不是一个不行就换一个的替补关系。我一开始便是要造反的。只有改制派推翻旧朝,新朝才可能不是一家之国,权力不是商量出来的。至于你对应晖做的评价…嗯…完全错了。他不是不够强,他是太强了。这也是你的第二个问题。”
“什么意思。”李元卿眉头紧皱。
“你完全看错了南国如今皇权和士族的关系。宁家只是皇帝用来贪污的遮羞布,宁舒只是他立的靶子。色令智昏红颜祸水,可比贪得无厌欺压百姓的名头好听多了。哪怕真出了问题,马嵬坡的故事再演一遍就是了。有清君侧的路,君才不会从一开始就被清呐。”
“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听得明白不变的皇权在此间是多么狡诈又毫无必要的存在。应该听得明白多分出来的这一个靶子有多无意义而且消磨百姓。”
李元卿不自觉退后一步,手不自觉蜷缩在心口,困惑又茫然地看着李少卿。像是被暖冬骗开的桃,要Si在蓄谋已久的寒凉中。
“你看起来不是很好,但我觉得你应该想知道的。”李少卿说,“长平饥荒,皇帝的责任要占六成半。他不只有纵容之责,还有贪心之罪。变法,是为了做样子,以及打击宁家的势力。在如此艰险、两面夹击的情况下。宁舒让宁家没有让宁家彻底成为绣花枕头,而是真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皇帝这是在警告她。”
“嗯…还有什么呢。”李少卿思考片刻,继续说,“对了。那状元,确实不该是宁觉,但也从不是你的。”
“‘民心之大同者,理在是,天即在是。’‘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可不是应晖喜欢的,可能是心虚吧,像是在点他。宁舒倒挺欣赏的。”看着她,李少卿笑了笑,“积重难返,用来形容宁舒真合适的。但若太平会早立十年,她还没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错事,宁家没那么与皇帝捆绑,还能停下来。今日之皇位,还指不定谁来坐。变法,或许也会成功。”
“这种话说出来没意思。”李少卿耸耸肩,“毕竟先有了那场饥荒,才有了太平会。”
风中已然有淡淡的花香,虫鸣鸟唱,艳艳当空,万里无云。李元卿别开眼,虚虚地看着墙角盛放的粉蔷薇,十三年前那场葬礼上未曾落下的眼泪缓缓落下。
“啊呀。”李少卿突然捂着自己的胸口,抬头,遗憾地看着李元卿,“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