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冯大郎本就是为了给陈萌捧哏来的,陈萌不急,他就更不急了,揽了个妓女,也一同吃酒去了。
    ………………——
    祝缨出了这娼家,脸上不显,心里却想:将这事告诉花姐,她当不再为这“娘家”牵挂了。
    出了街口就对仆人道:“天快暗了,我认得路,你去回复大公子,今天承蒙款待,有情后补。”掏了块银子给仆人。
    仆人笑着接了,说:“三郎,有心人。”
    祝缨轻轻笑笑,她看还有些时间,想着附近还有一处道观,就想将这处也踩一踩点。转过一个路口,往道观走去,再转一个街口就是道观了,却在转弯的时候迎面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祝缨站住了,来人她认识,是花姐在冯府时的仆人——王婆子。
    这个王婆子便是被抱走了亲生女儿顶替花姐受苦的那个人,此时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轻微的乱,头发是毛的,眼神是散的,脚步是颠的。祝缨叹了口气,往一边让了一让。
    王婆子却在她的面前站住了:“祝姑爷?往哪去?”
    祝缨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姑爷。”
    王婆子转过身,顺着祝缨面向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问道:“你也是出来找小娘子的么?”
    祝缨轻轻“嗯”了一声,王婆子嚎啕大哭:“没有,没有,这里我看过了。”
    祝缨道:“先别哭,好好说,怎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别人呢?”
    王婆子抬起袖子擦眼泪:“开始他们还找了几天,找了一阵儿,也就松了。夫人再不许提起她,我知道的,夫人这个人,这个人……人,她这就是恨上了。大户人家跑了的姑娘,娘家嫌丢人就不要了。当她死了。姑爷,过两天府里出殡,你可千万别当真,一定要找下去啊!他们没有心!你是个好的,千万别忘了我们小娘子,她也是个好的,很好的。那府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啊!不怪她,不怪她的。”
    祝缨道:“她人虽好,并不是你亲生的,你且不要为她难过。她支开你,就是为了不叫你受罚,你该明白她的这份心。”
    王婆子泪如雨下:“那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我这辈子,还剩下什么盼头呢?还能有什么事值得我去做呢?回府听夫人训,被小丫头子们嘲笑?还是回家被那个杀千刀的死鬼埋怨?再给我一顿?让我找一找,找一找吧。”
    祝缨又将袋中仅剩的一点钱给了她,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人,我会接着找的,你且歇着吧。你又不如我灵便。”
    王婆子不要钱,只要祝缨:“千万别忘了找人。”
    祝缨目送她走远,依旧按照计划往道观里草草转了一圈,眼见时辰不早,才又回了家。回到家里,张仙姑见她脸色不像高兴的样子,问道:“他们为难你了?还是花姐有了消息……”
    说着,张仙姑仿佛被自己的猜测吓着了。
    祝缨笑笑:“没事的,就见了一面,他们不再用心找花姐了。”
    张仙姑道:“人怎么一有了钱、当了官,就没个人味儿了呢?老三,你可不能学他们!”
    祝缨道:“不会。”
    张仙姑道:“你脸色不好,快歇着吧。”又觉得祝缨的情况不对,怕她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拉着祝大,两口子在家里又是点火盆,又是烧纸钱,还拿着桃木剑在祝缨身上比划。
    祝缨心里好过了一些,道:“我没事儿,不用这样。”
    张仙姑仍然坚持:“要的要的!”
    祝缨心道:你不知道,可惜花姐不肯让别人知道,我不能告诉你们实情。
    然而张仙姑一辈子不灵,这一次竟有一点点灵验。
    第二天,祝缨去大理寺,苏匡已经在了,与同僚们一番寒暄,还捧了些出行带回来的小食分给大家。接着,苏匡连假也不休,就在大理寺干得热火朝天。据左评事说:“虽干得不如小祝那样利落,也是个周全人呢。”
    可祝缨看左评事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夸苏匡的。祝缨也不直接问,想必苏匡与左评事等人是有一番恩怨的。而祝缨与左评事等人,虽然关系尚可,却也不是知交,不宜直来直去的问。
    如此过了数日,左评事忽然找到了祝缨,说:“小祝,你整天往庵堂里钻的什么?”
    祝缨反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左评事往她肩上捶了一下,道:“还瞒着我们?少年人,风流罪过,也不算什么的。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瞒着我们就罢了,怎么不连苏匡也瞒好?叫他知道了,告诉了郑大人。”
    “啥?”
    左评事啧啧两声:“那可是个精明的人呢,回郑大人话的时候随口就提到了你,还说得很肯切,很为你好。‘小祝年轻,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尼姑坤道中多有淫奔者,又或有与贼人勾结者。王京兆执法甚严,有一日查到这淫窝里,将小祝牵扯出来,于他仕途不利’。听听,听听,多么的关心你!”
    祝缨道:“你也在场?”
    左评事道:“我要在,必会为你辩解的,可惜我不在。是烧水的老黄,送水过去时听到的,回来告诉了我。”
    左评事还要说什么,一个小吏跑了过来:“祝评事,郑大人有请。”
    第65章 透风
    祝缨到了郑熹这里,见他仍与先前一样没胖没瘦、一派从容,丁点不像整天劳心劳力的样子。
    祝缨向郑熹行了礼,看郑熹不像要兴师问罪的样子,也就一如往日一般问道:“大人叫我有什么吩咐?”
    她知道苏匡在郑熹跟前给自己上眼药,但是郑熹召见她的理由太多了,未必就全是因为这个。郑熹也不是王云鹤那样的“正人君子”,不至于凡事都拿私德来卡她。左评事转述事情时,也有可能加了点个人的想法。
    种种原因,祝缨还是一派镇定。
    郑熹将她认真地打量了几个来回,缓缓地点点头,道:“长高了。”
    “……”
    祝缨正在长个儿的年纪,这两三年来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条儿,尤其今年,吃得也好、穿得也好、住得也好,要担心的事很少,长头猛地拔了大半年。九月里,换上夹衣,又要做冬衣,旧年的冬衣已经没办法穿进去了。
    这是一眼都能看到的。
    祝缨道:“到年纪了。”
    “唔,是长大了。”
    郑熹召见祝缨并非心血来潮,更非只因苏匡在他面前无意间表达了对祝缨这个后进的关心。祝缨的散官升到了七品,职事依旧是个从八品评事,资历尚浅,然而精力无穷又肯上进、天赋还不错。
    复核的事情进入了后半程,郑熹已然在考虑如何安排祝缨了。
    他说:“你手上分派的案卷核完了么?”
    “是。”
    “那好,今日做好交割。明日起,你到胡琏那里,看看他是怎么做事的,学一学。”
    胡琏,大理寺丞,比祝缨高个七、八级的样子,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
    祝缨道:“是。”她老老实实地认真一揖,十分感谢郑熹的栽培。以她之资历,在这衙门还没混满一年呢,就被安排到胡琏那儿学着,这是郑熹给她的好处。
    郑熹笑问:“还吃得消么?”
    祝缨脸上绽出个灿烂的笑来:“很合适,并不累!”
    郑熹笑骂:“白长了个聪明相!没人教过你,上峰问你累不累的时候,你要说:虽然有些吃力,然而您要我做什么,刀山油锅也是要闯一闯的。”
    祝缨的笑变成了哂笑:“我要跟您这么说了,就真的只有一个聪明相了。”
    郑熹大笑:“我看你竟不知疲倦,多少也要悠着点儿才好!”
    “比起以前,这也不算很苦。”
    郑熹道:“有精力是好事,但也不要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一回事儿,等上了年纪再后悔就来不及啦。”
    祝缨嘀咕道:“老气横秋的,看您年纪,还不到说这么老气话的时候哩。”
    “呸!”郑熹笑骂,“你要真不累,就多干点正事儿!又不是进士科,明法科总要比他们次一点,想与别人一般升迁,就得在正事上多下功夫。”
    祝缨笑道:“您放心,再不会耽误您的事儿、丢您的脸。”
    郑熹一摆手,祝缨就出去了,回去先跟左评事等人办交割,再去找胡琏报到。
    左评事接了笔,一边在纸上画押,以示自己签收了,一边呶嘴问:“怎么样了?”
    祝缨道:“叫我去胡大人那里观摩,不叫上手,就先学着。”
    左评事摇头晃脑地说:“竟没有罚你?也还是小心着些才好。”
    祝缨低声道:“我只先把手上的事做事,手上有硬货,才有与人周旋的底气。”
    左评事道:“小祝果然是个明白人,以后高升,不要忘记我们这些老东西呀。”
    祝缨哭笑不得:“我才来不到一年呢,今年的考评还不定是什么,可别再这样夸了。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好些事儿,你不告诉我,我门儿都摸不着。”
    左评事道:“哎,以你的聪明,不告诉你,过不多时你也能看得出来了。老哥哥再告诉你最后一句:在这场上混,要知道两件事、提防两件事——捧杀与棒杀。”
    “谢了。”
    第二天,祝缨就到了胡琏那里“观摩”。
    胡琏也不讨厌她,更早有郑熹吩咐了下来。胡琏才是真正的年纪是祝缨的两倍还多,正常结婚生子,长子就跟祝缨差不多大。祝缨早些时候因为不大明白官场规矩,越过他跟郑熹等人说事,后来明白之后就将他摆在正正的位置,胡琏不免觉得祝缨算是孺子可教。
    也笑吟吟地:“来吧,你就坐这儿,这些是我核过的,你先看着。”
    祝缨在他下手一张小几后面坐了,慢慢看着。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过来报与胡琏:“朱丞那儿结了一桩案子。”
    胡琏道:“拿来。”
    祝缨知道,这是因为大理寺丞有六位,其中一位复审定了的案子,需要另几位看看,也署个名。
    胡琏署完了名,交与来人拿走,来人看了祝缨一眼,祝缨也对他点点头。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祝缨这一天只是“观摩”,别的什么也没干,她发现了,胡琏现在干的这个,是“新鲜”的案子。
    到了时候,她依旧是回家换了衣服就再往外遛跶,京城的庵堂遛跶的差不多了,她就时而去道观,时而去杨、张两家。堪堪赶在宵禁之前跑回家里。
    张仙姑已经习惯了她的作息,祝缨这天回家的时候,她正坐在屋前的一张凳子上,身边放一只笸箩,手上拿着衣服在缝。祝家比以前过得好了许多,但在京城依旧算不得富人,还得省吃俭用。
    张仙姑不肯让做官的女儿穿得寒碜,就克扣自己和丈夫。一季只做一身门面衣裳出门做客时穿,在家还是能对付就对付。她正在把祝缨穿小了的旧冬衣给拆成几片,在连接处、袖口、衣摆等处又续了点布,改给祝大在家里穿了。
    看到祝缨回来,她把手上的活计放下,说:“回来了?饭也好了,在锅里,来,吃饭!”又絮絮地说,“以后天短了,回来得早点儿,不然吃饭也点灯,好费灯油!”她的心里,还在思索着俭省大计,为的是在京城买个房子再存点养外孙的钱。
    祝缨道:“一点灯油,费不了几个钱。”
    “一天费不了几文,一年就是笔大数目了!”
    母女俩絮絮地说着、吃饭,张仙姑终于说了:“我还得攒钱养外孙呢。”
    祝大不乐意了:“胡说什么?你哪来的外孙?姓了祝的,就是我家孙,正经的孙子。”
    祝缨翻了个白眼,这都哪跟哪儿啊!不过她也不招这两个人,免得他们又说得更多,只管抱着碗吃她的饭。直到张仙姑把她又扯了过来:“你说,要正经过日子,这钱够么?”
    祝缨道:“我好好做事,钱总是会有的。”
    张仙姑道:“你又要升了?!”
    她对官场一窍不通,做母亲的却总觉得自家孩子是最棒的,何况祝缨真的很聪明,不到一年就先升了官了,对不对?
    祝缨哭笑不得:“哪里就这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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