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节

    “你话是挺多的。”祝缨说,“别光说不干了,趁没功课把你知道的事儿都细细地写出来。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没名儿么?你不把名号打出来,谁知道你?能怪别人随口称呼你么?”
    赵苏却犹豫了,道:“山上的事,儿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么写什么,起码把名儿给列出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要有个春天的。”
    “是。”
    祝缨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诉他,无论以前他们与别人有过什么恩怨,我与他并没有仇。他是个守信的人,万一不幸遇到事儿了,他可以过来。”
    “是。儿,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时候义父在场,但是事后并没有追问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结论了。义父有这么个话,赵苏决定将这点善意传回寨子里,舅舅此时应该是需要这样的后盾的。
    虽然不知道这盾有多厚,又愿意罩多久。
    …………
    直到赵苏从县衙说完小话离开,顾翁才赶到了县衙。
    顾翁的准备很足,自己家现在闲下来多少耕牛、耕马,接下来几天又能腾出来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并且暗中准备了些农具比如犁铧之类,谈得好了,他也准备将这些都拿出来。他知道,贫苦人家连这个也是没有齐全的。好的农民是要用铁打造的,那个也不大好弄。
    顾翁拜见了祝缨,看祝缨是一点也不着急,顾翁倒是一脸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着急干得越慢。终于将耕牛腾出一些来了!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不碍的,早有早的好处,晚也有晚的办法。坐。”
    “大人事务繁忙还要操心此事,老朽实在惭愧。”
    “耕种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缨说,“只有不学好的学生才叫人生气!”
    顾翁忙问怎么了。
    祝缨道:“才抓了两个县学的学生,趁着家里忙无人管,竟结伴嫖宿娼家!”
    顾翁道:“那是欠教训了!”
    祝缨突然问道:“我听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吗?果真如此吗?”
    顾翁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答道:“那是轻薄子弟的戏言。不过娘子若是独守空房,是会担心宠妾灭妻,还不如自请下堂了的。”
    祝缨笑言:“败家子。”
    两人对望一眼,祝缨仍然如故,顾翁满面羞惭,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载,却在紧要关头纠缠无用之事,愧见大人呀!”
    言毕掩面而泣。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愧的?人的心比什么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起先是有点想不通。如今可谓豁然开朗了。”
    祝缨道:“顾翁一向通情达理。”
    顾翁趁机说:“老朽又闲下来些犁具。”
    “唔。”
    顾翁道:“没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这东西也费铁。本地什么手艺都吃紧,如今耕牛已晚了,没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来,到春耕结束之后还回来就行。农具不像牲口,牲口坏了不好挽回,木头坏了补上、刃坏了使铁匠补补就行。祝缨道:“也好,还如耕牛一般。”
    又向顾翁询问本地铁的来源,铁不是庄稼,种一种就有了,没有米还能种麦子,有个替代。能替代铁的东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顾翁道:“有从外地买来的用器之类,也有从西北那儿运来的生铁自己打的。”
    “本地不产?”
    顾翁摇头:“不产。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们这儿。”
    他一句话就说明白了。金银铜铁锡,都是很重要的金属,前三种就是真正的钱,锡也可用于铸造。铁甚至比另外几样更要紧,它可以铸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铁矿,除非朝廷无力,否则必是要被朝廷掌握的。
    祝缨叹气:“好吧,慢慢儿来。有什么安排,都等春耕过后。”
    “是。老朽的牛已经在棚里了,犁也补好了,请大人派人来办交割吧。”
    祝缨道:“好。”
    祝缨没有派人而是自己亲自去看了一回,这事儿她也是头一回干,又是在福禄县,少不得亲力亲为。听他们说牛、马什么样算好的,同类的牲口又会细分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饲养又与黄牛不同。
    祝缨只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则现在她还能问到更多的东西。
    她并不将牛马提走,而是由县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给双方牵头。登记要租用的农户过来领用,先验看无误,按个手印,领走。等到用完了,农户将耕牛归还,双方再次验看无误,顾翁再将牛租给下一户。
    农户也不怕顾翁会中途突然提价,顾翁也不怕农记赖账——县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时候祝缨可以暴力为双方催债。
    将开头理顺了,祝缨就不再亲自处理每一份租约了,她还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试验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时不等人,那片地比较贫瘠,没有别的好办法,就是种。不管种什么,先狠狠地犁,然后播种,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着囚犯早些到来——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两村械斗被流放的农夫。械斗常见,械斗死人也不罕见,认真点的地方官抓了人来判通常不至于都给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斗是有流刑的。
    终于,在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流放的囚犯们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还要累——他们有扛枷的、有枷上还挂着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禄县没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为大理寺选人的时候没把老弱病残派了来。这些人的年纪大概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年纪非常合适。二十四人里,有二十个男人,四个女人。
    但是祝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个男人、七个女人。多出来的人并没有披枷带镣,虽然颜色憔悴、灰头土脸却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缨对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这才笑道:“不敢。小人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将公文递上,祝缨收了,又还他一份接收的公文、盖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毕。”又指着人给祝缨介绍:“这个是兽医的妻子,必要跟着过来。那一个是石匠的儿子……”
    多出来的是家属。祝缨心道:旧营还没收拾好呢!住不了这些跟来的家眷。
    她转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顿,而是验明了正身之后将人往牢里一关,又将几个家属命人带到县城的庙里去,省得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四处乱蹿租不着房子。
    安排完,让小吴招待差役吃饭,又批了五贯钱给差役当回去的路费。
    差役笑着接了,一个劲地道谢:“大人慷慨。”
    “五贯钱可管不了这一路,添补些茶水罢了。”
    打发走了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过来,她想先办识字碑的事儿。无论之后要干多少事,有称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
    第144章 匠人
    石匠跪在堂下,心中惴惴。
    从犯罪到现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惯常做法,比如一见面就来一顿好打。
    杀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顶,四十、八十都有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官员没有责任保证每一个到“烟瘴之地”的囚犯长命百岁,报一个“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图逃逸”都算是正当的死亡理由。
    祝缨打量着石匠,这人在案卷上写的是四十岁,已有了白发,一部乱糟糟的胡子,一身短打扮,光脚穿着双脏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寻常人粗些,手也显得有点大,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早看过石匠的档案了,石匠是杀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为他是兄长、伯父,身份占优,所以没给他判死刑。杀人的原因案卷里写得比较模糊,只写了个“不和”,具体怎么不和的也没写,石匠也不肯多说。事实俱在,就给判过来了。
    祝缨道:“你儿子跟过来了?”
    石匠心里一突,慌忙说:“小儿并没有杀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真的都是小人一个人干的!”石匠口拙,只会反复说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跟儿子无关。
    祝缨摆摆手,衙役们就喝止了石匠,他们跃跃欲试,有点想打人。
    祝缨没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没有要先打他一顿的意思,转而问起石匠都会干什么。石匠道:“凡石头上的活计,都会!”
    祝缨问道:“会刻碑么?”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计了。只要有稿子,做起来就简单些。”
    “仔细说说。”
    祝缨会许多杂活,比如木雕之类,甚至能自己在乡间搭窝棚,但不包括跟石头干仗。凡要用大力气的活儿,她都不怎么会干。雕个小印章还行,石匠的活儿她就没怎么干过了。
    石匠道:“第一要选好石料……”
    石头遍地都是,适合刻碑的石材却需要用点心来选,不是所有的石头都适合用来刻碑的。碑常会经受日晒雨淋,得防这个。石材不能脆,那样动工的时候就容易坏。如果是用来作碑,就需要比较大块的石材……
    他讲起本行来比说案子话多多了,祝缨又问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来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还干不好,要好看点儿就费力,胡乱刻点儿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乱划几道浅痕就会快。字大字小费工也不一样,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费劲,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干。”石匠说。
    祝缨亮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问道:“这么大的字儿。”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头,说:“使得。”
    祝缨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给你!”
    福禄县就有采石场,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较常见的。难的是福禄县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缨对石匠道:“明日你随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计划是每一篇一块碑,这样也方便运输。
    石匠先干着,立一份在县城里当模子。等春耕结束后,全县的石匠得闲了,再征他们今年的徭役来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缨道:“你儿子有你这个手艺吗?”
    石匠还没站稳便又跪了下来:“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干小儿的事儿啊!”
    祝缨没再说话,摆手示意将他带下去。这样的事儿本来不用小吴亲自去管,他仍然插了进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刚才,他听出来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离得不远。
    人在异乡,听到相近的乡音都会觉得亲切。小吴又不是祝缨这样的官员坐在上面握着石匠的生死,他热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说:“到了这里就好啦!咱们大人最是宽厚的一个人,你只要接下来不犯事儿,老实听差,不会亏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么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鸣冤,求大人为你作主。”
    说着,从荷包里摸了条槟榔给石匠:“尝尝。”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低头不语显出有心事来。
    小吴对衙差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带着石匠去大牢里住。路上又说:“旧营已破败了,你们先住这里,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边。收拾好了,你们父子就能一块儿去住啦。这里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过来了……”
    他发现只要一提“儿子”,石匠就紧张,他就借着这个诈石匠。哪知石匠嘴很严,回到大牢住下都没说什么。
    小吴心道:我还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干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没有辜负这么个出身,临走之前,扶着牢门的门叹了口气:“哎,庞石匠,你儿子会说方言吗?福禄县这个地方,人都不懂官话更不懂旁的地方话。”
    庞石匠自己被押进大牢,并不知道祝缨已派人将他儿子等几人暂放到庙里寄居,一时慌了,往小吴身边靠近了一点,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小吴耸耸肩,转身就走。庞石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将小吴吓了一跳!小吴两脚交替着原地蹦了几蹦:“亲娘哎!~你干嘛?”
    庞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帮我找找我的儿子!”
    小吴道:“这话奇怪了,他又没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们大人一向讲理讲法,咱们这儿从来不兴私刑的!你可别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吴脸上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脚却没怎么挪,憋得庞石匠只得吐了点实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无能,我自己窝囊,不能叫他也接着受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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