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节

    郭县令摸不着头脑:“怎么现在想起这个来了?”方志,以前是地方上自己自发修的,后来朝廷发现了,就规定每五年修一次,定期的上报朝廷,这也是朝廷对地方信息了解的一大来源。算算日子,明年才是修方志的时候。
    想当然耳,这其中的隐情也有很多。比如偏僻地方的地方志修订的质量就不如富庶文明的地方,因为没有那么大的财力、物力最主要是没那么多有水平的人去编写。南府之前还有兵灾,福禄县就没几个靠谱的文人。偏僻地方的做法通常是——就在上次编的方志的基础上稍微改改,甚至胡编一点。日积月累的,质量相当不高,越改越离谱。有时候没话说了,又得更新一点内容,连“狐仙”传说都能给写上去。一些本地人的“家丑”又不会写进去。
    从京城放出来做官的人,事先从朝廷里摸两本方志看看熟悉风土人情,到了地头上常会见着与描述不符的。比如祝缨,县里瞎蹓跶了老长时间才开始动手整顿县里。不过方志里描写的本地地理倒是比较可信。
    修方志也有一种好处:使本方乡贤之名传之万世。方志得识字的人去写,穷人是很难有机会读书写书的,方志里写什么,都是由本地的官员士绅说了算。
    荆老封翁道:“大人,这两年咱们这儿日新月异、风气肃然,不值得认真写一写吗?”
    郭县令道:“那就再添一点。”
    荆老封翁终于说出了目的:“县志要写,咱们府志,是不是也得修一修了?”
    “嗯?”郭县令迟疑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哦!不愧是荆翁!对对对,修修修!南平县是本府治所之所在,由咱们提出来正合宜!”
    他又有点疑惑,照说荆家是吃了苦头的,为何会提出这么个主意来呢?
    荆老封翁道:“入秋了,下半年了,该送孩子上学了。”
    荆老封翁为人不笨也没多聪明,只因长子读书做官出来了,他全家对“读书”就有点儿执念,有事就想着这个解决办法。没什么事儿是读书做官解决不了的。“保送”这件事儿自打提出来就种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长子已经做官了,荆五又不争气,看似这事儿与他没关系了。他的五服九族,却有一些后辈。甭管怎么样,先把马屁给拍上!
    郭县令一经提醒,也是如此想。就算,就算最后是在府学里先考一场,掐尖儿地送到国子监,那不也能腾俩名额出来么?除了这个,以后还能没有别的好事了?看着祝大人就不算是个会老实安份的主儿啊!近水楼台,伺候好了,他们南平县的好处肯定是最大的!
    拍!必须狠狠地拍!
    郭县令道:“好,我这就对大人讲,到了修方志的时候了!”
    祝缨还在那儿学花帕族的话,郭县令这儿与府城士绅连给她的“点评”都想好了。
    来见郭县令的人都是有点墨水的,张富户道:“对府君大人,何须夸张?只消将他老人家办过的实事儿写一写那就是奇闻呀!要不是亲身经历,我都不敢信还有这样的人。”
    郭县令道:“政绩也好、教化也好!”
    荆老封翁问道:“大人在福禄县的时候,方志是怎么修的?不如先弄一套来参考参考?”
    郭县令皱眉道:“我没看过哩。”哪个正经人看隔壁县的方志呀?他连南平县的都不爱看。
    他们商定,赶紧去弄一套观摩一下,将要拍马屁的点都准备好。祝缨在福禄县任职五年多,肯定修过一次方志了。
    当下,郭县令命人去找方志,等找回来了与荆老封翁等人商议一下怎么拍,稿子写好了给祝缨审阅。这是他们能想到的一个送祝缨好评的方法,方志得送京,对吧?送您一个万民称颂,您还好意思不再为咱们南府、咱们士绅多谋点福利么?
    郭县令赶紧派人去福禄县,方志不是什么流行的读物,少,县衙里有存,个别的富户家里有副本,再就是县学也有。这几种人都被祝缨给练出来了,面生的人来要方志?还花钱找?不太对劲!
    当下有学生报告给了莫县丞,莫县丞于是也知道了。郭县令这打算就瞒不住了,莫县丞不好亲自跑到南平县去骂郭县令狡猾,他干脆派人送信给关、王二位告知了此事。三人都派人去送信给郭县令,莫县丞将信发出,突然想起来:我们福禄的方志是怎么写的来着?
    坏了!
    没拍过!
    当年祝缨修方志都没当成个大事儿来办,她主要是理了一下物产和地理之类,把其中乱七八糟的传说故事给删了,再夹了点设了女役、以及关于阿苏家的私货。没想着夸她自己。
    莫县丞后悔了,当年自己怎么没提这一茬儿呢?
    他赶紧写了个公文发到南府,请示祝缨:偶然间看到县志,想起来明年就要再修一次了,能不能现在就先准备了?
    祝缨批示:可以。
    当郭县令没弄到福禄县志,感觉事情要泄漏,赶紧带着荆老封翁等人过来请命的时候,祝缨道:“怎么都想到修志了?”
    郭县令忙问:“还有什么人想到了吗?”
    “哦,福禄县也想提前修一下。”
    郭县令心里大骂莫县丞是个王八蛋,一辈子就当个县丞的料!就知道拾人牙慧!越想越气,别人是拾人牙慧,姓莫的是从他的嘴里抠吃的呢!
    郭县令连忙说:“正得闲,不如也修一下府志?”方志要修好,而不是胡乱应付,工程量也不算小。祝缨现在在南府能用到的读书人,大部分也还是南平县人,郭县令情愿相帮修志。
    祝缨道:“怎么能让你出钱呢?府衙又不是没有钱。”
    张富户道:“都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意。”
    祝缨道:“那也不行,钱我来出。先整理着吧。”以前福禄县条件有限,县志修得确实潦草,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全府的都修一修,什么鬼怪传说都删了,认真整理一下气候、物产之类。橘子、宿麦、甘蔗之类都是这两年才开始推广的,以往方志也确实没写,这些特产得补上。
    图也重新画一画。
    郭县令道:“正好要修县志,招募人手一并办了吧。”
    祝缨道:“可以。唔,再找几个府学生打下手,练一练。”
    “是!”
    祝缨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要拍自己的马屁,拨了钱,她就准备去看一下官糖坊了。
    ……
    官糖坊建在水边,利用水利带动绞盘榨汁。工匠虽没有制糖熟手,步骤都整理出来了。祝缨发现项家这兄妹三人经营上比较在行,就让项安过来拿着那个记录本子做个指点监工。
    这姑娘在福禄县的时候跟在自己身边更多一些,到了南府,她在后衙帮忙的时间变多了。祝缨以为,项安是以小小年纪就跑商的人,窝在后衙时间长了如果变傻了就可惜,拎过来让她先管一管这一处。
    项安是她以女差名义登记在府衙名单上的,派这个差也合理。
    项安接手之后,很快就将官糖坊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已经出了一次糖了,看起来质量还行。
    这边无论是交给项大郎的那个糖坊还是官糖坊,成品比起唐师傅师徒四人制出来的,稍有不足。项安研究之后认为,就是自己这边匠人手艺不熟,熟了就能赶上了。
    “咱们这儿稳呀!”项安说。
    项安非常佩服祝缨的想法,将工序这么一拆解,只干一项的人很容易就能熟练上手。将每一道工序都给固定死了,哪一道出了毛病,下一道就能知道。每一道工序都给定了标准,照着做就行。
    就像给厨房里配了菜,这么多菜就放这么多盐,照做,不用自己发挥。产量稳定。
    定价还便宜!
    项安道:“薄利多销,可惜有利不赚又有点儿可惜。”
    祝缨笑道:“你只要想,有些人一辈子也吃不上几口糖,价低些,他们能吃上了,是不是就不觉得可惜了?”
    项安看看祝缨,点了点头。那确实。
    祝缨道:“给我装二十斤送回家,我要用。”
    她建官糖坊一是可以补贴府门,二是为了自己也有些想法。赤砂糖与白砂糖是她有意要压低价格的,她想再弄点儿贵的。比如定个型之类的,再比如蜜饯。
    她带了两坛子的糖回到家里,又取了些果子来,又拿了模子。
    一见她又钻进厨房,张仙姑跟了进来:“大热的天,烟熏火燎的,你又钻进来干嘛?就是巧儿她们,吃完了饭我也不叫她们来受这个罪。”
    祝缨笑道:“吃糖不?”
    张仙姑道:“吃啊,我又不是吃不起。”
    祝缨道:“蜜饯呢?”
    “你要吃?我那儿还有呢,你别自己弄这个。”
    花姐等人也跟了过来,花姐问道:“你要弄什么蜜饯?”
    “蜜比糖要贵得多。我手上蜜不多,糖倒是很多很多了,就想想试试改蜜渍为糖腌。”
    她又摸出了本子,这回她自己来弄。论厨艺,她也是懂一些的,只要平价的糖做出来了,改进吃法她自信能比工匠们做得好。
    巧儿忙说:“大人要吃那个,我来做就得啦,我也会做的。就是将蜜改为糖?这也容易的。”
    祝缨问道:“你还会做什么糖么?”
    巧儿道:“会一点儿。”她爹是厨子,多少能从府衙厨房揩点儿油,吃食上头她没吃过什么亏。
    祝缨道:“那你来做我看看。”
    张仙姑道:“都别围在这儿啦,不嫌热呢?”
    祝缨自己又动手,试着将糖化了,做点别的东西。光是白色的,有点单调,染个色再铸型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糖坊一开,整个府衙天天有糖吃。祝缨将一些做得不好的都敲碎,放到盘子里往大厨房一放,谁要吃谁拿。也有人捎了给家里孩子吃的,吃的人都说甜。
    糖,可真是个好东西。
    张仙姑虽然也乐意,却又忍不住说祝缨:“多好的东西,别糟蹋了。有得吃就行,咱也不图什么花样。”她以前都是过得苦日子,糖是上京之后闺女能做官挣钱了,才经常吃上的。现在看祝缨拿大把的糖这么摆弄,她心疼得要命。
    祝缨道:“我都有用呢,不算糟蹋东西。”
    张仙姑道:“还说呢,我才听侯五说笑话。就这么一大盘子放着,什么人都使手拿,一按一个黑手印儿,哪吃得进去?”
    祝缨一听就留心了,跑到衙府,往厨房外头的树上一蹲,看着衙役们进进出出。巧儿他爹也有意思,谁来吃饭,可以拿一块儿走,他盯着,不许有人多拿。一边骂一边拿筷子敲人的手:“你,就是你,上回把盘子也都拿走了,后头的人都没得吃了!就只许拿一块!”
    那人伸手在盘子里挑挑拣拣的,果然在白色的糖上印出了黑指印。
    祝缨歪头想了一下,从树上跳了起来,拿起盘子仔细地看,将整个厨房、食堂的人都吓了老大一跳,碗筷掉了一桌子。
    祝缨道:“没事儿,我就来看看,你们接着吃……”
    在以前,她小时也不怎么在乎这些个,有口吃得就不错了。现在日子好了,就讲究个干净了。
    唔,唔唔……
    祝缨蹓跶到厨房后面,抽了一把麦秆儿。回到后衙将麦秆儿用清水淘净,截成两寸长的小段,截了一大把。取出模具来,先将糖液注进去,再将麦秆浸入一半,露一半在外。等糖液凝固,提着麦秆儿将糖块提出来,往嘴里一塞。
    完美。
    她提了一手的糖块,在后衙遇着人就发一个,最后一个直接塞进了张仙姑的嘴里:“喏?这样就不怕脏了。”
    张仙姑嗔道:“谁叫你在这个上头再费心思啦?不嫌累吗?”
    祝缨一头雾水:“什、什么呀?这有什么好累的?”
    “干你的正事去!”
    “我没正事。”祝缨说。
    “大人,梅校尉来访。”胡师姐悄没声地出现在母女俩身边。
    祝缨:……
    ……
    祝缨到前面书房,梅校尉已经在那里了。他的品级不如祝缨,祝府的人也不敢怠慢——他手里有兵呢。
    梅校尉没有穿官服、铠甲,一身便衣有点像个财主。
    祝缨道:“稀客。”
    梅校尉满脸堆笑:“大人见笑了,下官职责所在,须得常驻营中。不能时常请教大人,下官也是遗憾得很。”
    “校尉言重了,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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